一抹绀黑敬窑神,复烧幻化万千的建盏乾坤 | 风土博物馆
建盏最摄人心魄的恰恰是人无法干预的那部分。哪怕是经验丰富的师傅也说不清,那些幻化万象的纹色是如何产生的,你可以将这种不自知的创造理解为自然力,是自然借人之手的天马行空。复烧建盏,不仅仅是为了找回遗失的技艺与审美,还有对自然的谦卑之心。
四炷香,敬天、地、人、火,向“四神”祈求智慧与灵感;酒、茶、果物各三,排骨、猪脚、全鸭三荤备齐,“据说窑神就喜欢这些东西。”吉玉坊的熊忠贵师傅一边摆放供品,一边打趣道。
引火、投柴,只见窑头的火膛窜起火光,丝丝轻烟从龙窑上方逸出,宣告着吉玉坊今年上半年的最后一窑正式点火。静待片刻,熊师傅倾洒酒水并点燃纸钱,乐呵呵地说:“等神仙吃饱了,才能拜托他保佑烧窑顺利。”
今日的温度、湿度与风适中,开局看似顺利,但在最终结局揭晓之前,一切都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唯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从这条老龙窑诞生的建盏都是独一无二,因为比起模仿,窑之神更擅长创造。
建盏最摄人心魄的
恰恰是人无法干预的那部分
窑室静默一盏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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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南平市建阳区仁山村吉玉坊的窑场,就像是展开了一幅陶瓷工序图卷:从村落周边的田园采挖出高含铁量的黏土、建阳地界出产的原生釉矿被分类堆放在窑场的空旷之处,黏土在淘洗、陈腐、晾干后接着进行 7-8 道的练泥,变成可以用于拉坯的陶泥。
一截截短桩似的泥坯被放上飞旋的轮盘,吉玉坊内年轻的陶工熟练地用拇指、食指、中指提拉、捏塑初步的形态;之后是手工利坯,用刀旋削为器物定型,以碗、盏、杯、钵为主。紧接着是上釉,舀一杯釉水装满坯体内壁,复而倒扣浸没于釉水中,为外壁施半釉;红壤矿搭配草木灰,为坯体附上一层厚度适中的酱红釉,自然晾干后釉色则变为香芋紫,每次烧窑前,陶工都需要重新调配釉水,并陈腐静置半个月左右。
建盏制作工序之拉坯,利坯以及施釉
由于传统的建盏多采用匣钵正烧的烧制法,陶工还需用耐火泥土制作尺寸不等的匣钵。匣钵、木柴备齐,熊师傅和女儿开始无数次往返于工坊与龙窑之间,搬运成批晾干的坯体,先往匣钵口沿刷一层耐热的氧化铝,一个匣钵内可装 1 只大盏,或装 4 只小盏,为了防止烧制中足底黏着于匣钵,还要准备用于间隔坯体与匣钵的垫饼。
熊忠贵师傅正在将坯体放进匣钵,之后将匣钵送入窑室内,准备第二天正式烧制。
匣钵入龙窑叠高成长柱状,随着窑室内的台阶齐整放置,吉玉坊长约 36 米的老龙窑一次可装入大概 5000 只盏,“我一个人装窑的话,有时就要花上一周的时间。”话音刚落,熊忠贵师傅又捧着一盒匣钵,转身弯腰走进窑室,顺便调整着其他匣钵的位置。等到窑室内填满匣钵,用砖封好窑门之后,他又拎来几篮黄泥,抓起一把在砖与砖之间的缝隙反复涂抹,除了窑头火膛和窑尾排烟口,整座龙窑要保证绝对的密封状态。
万事俱备,祭过窑神后就迎来了柴烧时刻。由窑场内最权威的熊师傅点燃第一把火,“第一天主要保证窑头的热度,安排 3 个人轮班就行;第二天下午开始要时刻关注各窑室温度的变化,不停调整投柴的数量和次数,这时候就需要 6 到 8 人轮班。”
熊师傅盯着火膛看了许久,又添了几根杂木,木柴与火相遇发出的噼啪声,衬托出此刻龙窑周围的寂静,此后的 48 小时,他和陶工们都将沉浸在这团寂静之中。温度计无法准确测量出龙窑各部分的实时温度,能信赖的只有自己的感官与经验,“从窑头到窑尾,基本都要达到 1300° C 左右,那时候火焰会有些发白,或者可以看耐火砖的颜色,从黑到红再到白,就说明烧得差不多了。”
龙窑封火退温还需静待一周,这也是建盏釉面结晶玻化的关键点,待正式开窑,熊师傅会亲自挑选合眼缘的成品珍藏,之后和吉玉坊合作的供货商也会亲自来挑选。开窑之后,一切并没有结束。熊师傅他们还需销毁次品,龙窑内外要检视修补,4 月之后即将迎来长达 2-3 个月的雨季,虽然龙窑停火,但其它准备工作并没有停,之后 9、10、11 三个月还要准备明年一整年的陶泥,他们的生活几乎都是围着建盏转,且年年复始。
从过去而来的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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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建盏的记忆已经被封存了近 800 年,人们似乎没有意识到,被冠以地区之名正是暗示了它对当地的依赖之深。尽管水吉镇周边的龙窑、陶土、釉矿依然丰富,关于建盏的制作工艺却鲜有记载留存。
直到上世纪 80 年代国家准备研究恢复建盏工艺,出身陶瓷家族的熊忠贵师傅也开始研究起建盏的烧制,原材料皆从当地采集,烧制技术除了老一辈的口耳相传,他还必须参照本地老窑址出土的残片独自揣摩,才能烧制出更贴近宋代工艺的建盏。
熊师傅对我们说:“2013 年时,原本在北京做生意的艾总来建阳和我合伙,我们一起成立建阳吉玉坊陶业有限公司。龙窑柴烧出来的成品率并不高,一般也就 10% 左右,起初我烧了七窑,一个成功的都没有;2014 年烧制的第一窑,总算有几个成品,如今我们一年大概烧十窑,这些年下来,也积累了不少成品。”
如今吉玉坊展厅陈列着众多出自老龙窑的品相不一的建盏:乌金“斗笠盏”、西瓜纹“斗笠盏”、柿红色“斗笠盏”、青黑银兔毫“撇口盏”、黄兔毫“无足钵”、灰皮“敛口盏”、茶沫绿“无足钵”……甚至还有难得一见的鹧鸪斑“束口深斗盏”。熊师傅挑选建盏有两条规矩,一是贴近传统建盏形制的,二是从未见过的形状纹样。虽然这些是自己所烧制的,但熊师傅却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烧出这些颜色和斑纹的,有时候一个匣钵里烧出来的就是两种完全不一样的斑纹,你只能推测大概多少度的时候会出现什么,但实际情况往往是无法预料的。”
在各种因素的综合作用下,建盏的纹样千变万化, 比如黄兔毫、铁锈斑、鹧鸪斑以及银兔毫
诚然,建盏的结晶釉因窑火的高低与氛围变化,会自然而然地流动,即使具备理论知识,也无法彻底控制一切元素。熊师傅无法解释釉面纹样的成因,恰如我们无法解释所谓的“天工”,不过我们可以借由那些纹路或斑点,试着想象高温熔烧的时刻,釉水是如何在那方寸之地流动,描摹出一条条直达盏底的路径。
达到 1300° C 是完成这趟旅途大致的时长,彼时我们会遇见如绽放的烟花般匀称细长的兔毫纹;过早或过迟,或许就能得见耀眼的鹧鸪斑、透着幻彩的西瓜纹或是像老树皮一般的点点锈斑。这些流光溢彩的纹样又因为附着于诸如绀黑、酱色、柿红这样“沉淀系”的底色而显得更加古韵典雅。
建盏之美,就在于一团绀黑中的静默如迷。恰如吞噬一切的黑洞,泥、釉、火在漆黑的窑室内相互碰撞、分解、重组,最终也被一团黑所吸纳,我们期待开窑的瞬间,正如同期待黑洞的背面会出现一个斑斓的异时空,那是人力无法企及的领域,亦无法被人一眼看透。
建盏呈现的“暗之美”在中国陶瓷史上是一种另类的审美,不纤巧、不透亮,形态也稍显拙笨,它的受宠与两宋的斗茶之风是一种相互成就。蔡襄曾在《茶录》一书中提及:“建安所造者绀黑,纹如兔毫,其坯微厚,熁之久热难冷,最为要用。出他处者,或薄或色紫,皆不及也。其青白盏,斗试家自不用。”因斗茶的需求而备受追捧,随着斗茶的式微,建盏的没落也是不可避免。
如今循古法的复烧是否能寻回从前的生活意趣与美学精神尚不可知,但吉玉坊的熊忠贵师傅选择返归的是一种师法自然的工匠精神,以得天独厚的材料,和顺应自然的节奏来烧制建盏,当中最重要的是,分清哪部分是人所能及的,哪部分是应该交由天成的,人无法掌控的,恰恰是自然所给予的惊喜,我们只需满怀感激地领受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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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郑雯馨
摄影 / 吴俞晨
编辑 / 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