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德孚:中医如何治疗疼痛?

(一)    辨证治痛

一九六四年,我在永嘉县黄田岭行医,一位老太太臀部突然发生剧烈疼痛,卧床呻吟不已。他儿子与我很要好,要我去给她治疗。老人四肢厥冷,脉微细;有人说可能是椎间盘突出,有人说可能是伤了骨头,有人说是风痛。我给她开了〈四逆汤〉,再加桂枝、黄耆、当归—— 老人身体虚寒,方用黄耆当归养血、四逆温经、桂枝通阳;一剂痛即轻减,第二天她就痊愈了。大队长问我是什么病,我说这是寒痛,不痛则已,痛则如锥心肺。

工友李某的妻子,牙痛半个月,牙周不红不肿,每天晚上十二点钟开始发痛,一痛就是几个小时,白天则一切如常。自己买了成药服用,吃了好几盒,都没有效果。牙科拍片检查说牙齿没有毛病,不知为什么痛,束手无策—— 在发痛部位寻找发病的原因,这样做恰恰忽略了生命的整体性,找不到病因,治不好病,徒劳而无功。

某天李某到我家,说起妻子的怪病。我认为这种牙痛,发于半夜,白天不痛,说明是寒痛,就拿炙川乌一片,用少许金银花裹好,嘱他睡时塞于发痛的牙龈旁,当夜即不再发痛;连用三天,就没有再发了。

后来我将这个经验说给朋友听,他认为川乌能止痛,只不过是与西药止痛片一样的效用,不算什么辨证治疗。我说用唯物的思想来看问题,只能看到「物」的作用,忽略了「非物」的作用,这就是现代西医致命的弱点。西药止痛,是不论寒痛热痛;中药止痛,界限极严,如果碰到热证牙痛,用川乌,那非痛得死去活来不可。

中医治疗疼痛,在《黄帝内经》里有三种讲法:「寒胜则痛」、「热胜则痛」、「不通则痛」—— 寒胜就是寒冷,寒冷冻伤肢体、肌肉,都会觉得僵痛;热灼肢体,有痛自然是不用说的;不通则是指气血运行,有了障碍,或阻塞。

我认为这都是生命为了自我保护,发出来的指示性信号;西医则会认为这都是神经反射性疼痛。对于疼痛,西医无法辨证,便只能镇静或止痛,虽然西药镇痛有时候效果也很好,但止痛的药物负作用也特别多。

邻居潘某,某夜突发胆囊炎剧痛,叫我出诊。当时天冷,因相邻知道他的体质秉赋热性,就问:「大便是否秘结?」答:「是,便如羊粪。」我就吩咐他去附近药店购金铃子十五克、玄胡索十五克、元明粉十五克,用老酒一斤煎服。第二天清早,见潘某笑嘻嘻的上班去了。家属说,服药后半小时痛就没有了。

另有潘某的亲戚陈某,患胆囊炎心下痛,在床上翻滚不已,在家里输液,痛势未有好转。潘某恰到他家探望,就告诉他我治胆囊炎的情况;陈于是来邀出诊。我见她四肢厥冷,脉象微细,苔白舌淡,问得平日喜温热食物,从未吃过冷食,大便溏,日数行。这显然属于寒痛,我给开了甘草十克、干姜十克、香附十克、玄胡索十克;一剂痛减,二剂痊愈。

中医治痛,未掌握辨证规律,仅凭经验依样画葫芦,千篇一律是行不通的。辨证,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只能在日常诊治中不断积累,越臻高年,运用的技巧就越熟练,所以病人都知道要找老中医。

(二)    疼痛是经气不通

现代医学治病找病原似乎没错,但完全依据病原外因来治病,却是非常欠缺的。因为,外因与机体的抗病能力、调整活动掺在一起了,单从外因着手,有时有效,有时还起反作用。

我始终认为止痛的方法,针灸是最佳的,而针灸是不问病原的。我最近思考,认为绝大多数疼痛,实际是「生命信息」的运行通路受阻,「不通则痛」所致,针灸透过穴位和经络,瞬间将信息放大,就好像我们听不着的时候,使用麦克风放大音量,看不清的时候,使用老花镜放大影像;我们的生命则是利用经络和穴位实施这种放大的效果,打通了有障碍的通道,藉此解除疼痛。

早在两千年前,我们的祖先就把人体上的经络、穴位,基本上摸清楚了;但直到现代,人们可以用一切微观方法,来描述分子和原子,却仍然无法描述经络和穴位。

经络是个什么东西?穴位是个什么东西?它们看不见、摸不着,却有着相对固定的部位—— 实际上就是生命信息运行的通道;针灸医生能用它们来治疗很多的疾病,尤其是疼痛。

有了疼痛去医院看西医,痛在什么地方,西医就在什么地方检查。遗憾的是,现代高科技仪器所能检查的只限于躯体上的物质,却始终无法探知生命信息运行通道这一非物质。西医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所以怎么也想不通头痛可以在脚上治疗,脚痛可以在头上治疗,而且,越是用肢端的穴位治痛,效果就越好—— 我常用悬钟穴(足外踝上三寸,左痛针右,右痛针左)治落枕,用列缺穴(手寸口中指处,左痛针右,右痛针左)治偏头痛,效验昭著;还曾治一患者肛痛甚剧,我针他的百会(头顶正中线与两耳尖连线交会处)而立即止痛。

神奇的经络和穴位,究竟是如何产生,如何存在的呢?

我认为,人既然是由许许多多生命的最小单位细胞构成的,细胞与细胞之间就必然要形成一条「信息」的通道,这些通道组合成为信息网路。由于这些信息网路的活动和传输,我们的血液、氧气、营养才能够通往各个细胞,使它们不断的进行新陈代谢,以维持人体整个生命的正常存在—— 这些人体结构为维持生命存在而产生的信息通道,因生命的存在而存在,因生命的死亡而消失。

然而,通道众多而微细,也会因为许多内在或外在原因的影响而经常产生阻滞,因此,生命又预先设置了一套克服阻滞的报警信号系统 —— 疼痛的感觉。伊沙多尔‧罗生福博士说:「如果有位好心的精灵愿意施法让你从今以后都免受疼痛之苦,你会怎么做呢?不论你病成什么样子,或是一场意外中伤得多么严重,你都不会感到丝毫的疼痛,再也不会!……如果你真的接受了这个恩典,那你就犯了这辈子最大的错误了!因为疼痛虽然令人难受,却是上天所赐最有用的危难警讯。当你的大脑感觉到身体里有任何一个部位出了问题时,它就会发出这种疼痛警报,并且不断的送出这种警讯,直到问题解决了为止。想想,如果有天你摔倒了,却搞不清楚自己是跌断了腿、肩膀脱臼了,还是撞碎了骨头?……将是多么不幸的事啊!」

然而,疼痛却会给我们带来难熬的痛苦。因此,有了疼痛就想要马上摆脱,这也是人之常情。利用针灸治疗疼痛,有益而无害,要学到一般的手法,却也很方便,即使要做到一般的针灸医生,也并不那么困难。过去有过三个月培训的赤脚医生,回家后就背起了药箱,做起医生来了。现在这些医生仍在行医,而且有的还由于在临床中不断学习、不断提高,都已经有一定的名气了。

施用一般的手法,治疗某些疼痛,例如牙痛刺合谷(手背,虎口处)、下关(面部耳前方,张口隆起处),胃痛刺足三里(小腿外侧,膝盖高骨下约三寸处),偏头痛刺列缺(两手虎口交叉,于前臂桡骨侧缘,食指尖抵达的凹陷处),巅痛刺涌泉(足心前三分之一凹陷处),脊痛刺百会(头顶正中线与两耳尖连线交会处)……,都有立竿见影的效果。落枕,我最拿手的是刺悬钟(小腿外侧,腓骨前缘,外踝尖上三寸),立马见效。所以,我强烈建议不管西医、中医,只要做临床的,首先就应该学一学针灸—— 在临床最为痛快的,是使病人立即消除疼痛,立即获得成就感。针灸不仅在临床时对医生与病人都有吸引力,还开启了医生认识生命的智慧。

现在的针灸医师,会「烧山火」(用于治疗寒症,属于补法中的综合手法)、「透天凉」(施针后患者自觉有针下凉感,属「凉泻法」,常用于治疗热症)手法的很少了,所以用针灸治寒痛、热痛的医生就很难找到。不过,初学者不需要这么深,先学一般手法,就能够临床应效,也是很惬意的。

(三)    从挑针止痛说起

医生临床治病,症状错综复杂,但疼痛都是主要矛盾。有了疼痛,人就会分心,精神提不起来;没有了精神,想病好就难了。所以,治病之要,首在治痛。

然而如何能快速治住疼痛,也应该有讲究。选西药止痛,易受副作用之后患,在止痛方法中最为简便的,就是挑针放血了。

我的外孙得感冒,发热头痛咳嗽咽痛,自觉鼻咽出气热烫。女儿起一大早到我家拿了二副中药回去。九点钟打电话来说,热未退,头痛反而更厉害了,要我去看一看。孩子身体素质本来就很好,会武术,经常锻炼。我觉得给开的是〈麻杏石甘汤〉加味,药方没有错,其实就是这孩子热势刚起,郁热作痛,我就按平时治热性头痛的方法—— 挑针。但是孩子一听用针,就哭着说痛,不愿意。我说:「先来一针,如果觉得痛,就可以不用挑。」孩子表示同意,于是我给挑了一针,问:「痛不痛?」答:「不痛。」我给他挑了六针,就问:「好一些了吗?」答:「不痛了。」还埋怨我为什么不早一点说清楚。

针挑头上六穴,对风火头痛极为有效;这六个穴位是:

  • 两攒竹穴——眉内端处;

  • 两太阳穴——头两侧凹陷处;

  • 两天柱穴——项后发际,距正中督脉1.5寸处。

《伤寒论》里有太阳病,用药后热势更盛,刺风池(后颈部,当枕骨之下,与风府穴平行两侧凹陷处)、风府(后颈部,后发际正中直上一寸)的条文;也就是说,只要用药对证,即使热势更加厉害,这不是药的错,而是有郁热未发。针刺后郁热随刺泄出,药效就会显现出来—— 发热头痛,挑针放血,也是开门泄热。

孩子头不痛了,女儿下午来电话说,体温反而增加了一度,问:「怎么办?」我说:「精神如何?」答:「精神比上午要好。因为头不痛了。」我说:「马上就会退烧了。」果然,当晚即退烧。

凡是疼痛,越是厉害,挑针治疗效果越好。热天痧气种类很多,绞肠痧则是最疼痛的,痛得特别厉害,汗如雨下的有之,呕吐不断者有之;此时施用挑针,刺腹部灵枢(天枢穴,肚脐旁开二寸)、下脘(上腹部正中线,脐上二寸处)、水分(上腹部正中线,当脐上一寸处),放出血,最为有效。

壮族的挑针疗法,已经形成一个系统,内科可用来治疗感冒、疟疾、痢疾、痫症、痧症等和各种疼痛、发热;外科可用来治疗瘰疬、淋巴结核、疔疮、脑后疽、肿瘤、痤疮、疣赘、丹毒、乳痈等;妇科可用来治疗痛经、血崩、产后诸病;儿科可用来治疗走马牙疳、脐风(破伤风)、吮乳困难、疫痢等等……;有很广的、系统的治疗面和治疗效果。这是一门很深的学问了,有兴趣的人,可以读黄贤忠编著的《壮医针挑疗法》(广西科学技术出版社)。

如果辨证准确,施用中药也不错,其效比止痛剂,且无「后顾之忧」。实际上,施用中药治痛,愈后对身体也会有好处,因为如果是寒痛用温热的方剂,是热痛用寒凉的方剂,调整生命信息的平衡运行,对今后的健康必然是有利的。

(四)    胆蛔疼痛

一些人一遇疼痛,就认为是炎症,挂液(吊点滴)消炎,治好了,就以为是用药的缘故。其实此答案半是半非,多半连这挂液的医生,也未必知道是什么原因!

事实上,有很多疼痛,用现代检验手段是无法检查出来的,又怎么知道是输液治好的?我的一个西医朋友就说:「现在做医生简单极了,发热是输液、疼痛是输液、感冒是输液,炎症是输液……,只要会输液,就是医生,利用医病行骗,最是方便不过。」

蛔虫作怪,脐腹作痛,有一点诊断能力的西医师,即使是知道胆蛔这个病的,也喜欢挂液消炎,再给几片山道年(santonin,茼蒿花中提取的化学物质)、肠虫清(Albendazole,一种高效广谱驱虫剂)之类。而我个人认为这种挂液消炎乃多余的谋财之举,研究中西医结合者,则一定会认为这些药有消炎的作用;这种见解,不知误了多少人。

一些很顽固,老是不好的脐腹疼痛,必须使用中药—— 大多数胆蛔都是因为患者脏腑热盛,蛔在肠中不安,上窜十二指肠,逗留在胆道口之故。我在临床上最常见农村孩子患胆蛔痛,弄得全家不安。

十二指肠是胆汁的出口,热性的孩子会使得蛔虫在十二指肠不安分,窜动时其头伸向胆道口,胆道由于异物的刺激,发生剧烈痉挛抽搐,因而产生强烈疼痛。而且这种疼痛时发时止,没有规律,如果处理不好,就容易促使蛔虫窜进胆囊,导致胆囊穿孔;或导致蛔虫死于胆囊,其尸体形成结石,后患无穷。

蛔虫既已在十二指肠,就不宜毒蛔。剂量重了,肝脏会中毒;剂量轻了,蛔虫作垂死挣扎,窜动更厉害,就可能导致肠、胃、胆穿孔的危险;且更有上窜向肺、向食道前进的,给机体带来极大的伤害。

这时使用中药安蛔就比较好。我常用如下方剂:

黄柏15克、乌梅15克、金铃子15克、川椒10克、槟榔15克

此方对经常有脐周痛,但按胃不觉痛的孩子有效。


作者简介 |

潘德孚(1935–2016),民间知名老中医,执业中医师,中国人体科学研究专业委员会特聘高级顾问,“天下无癌论”的最早提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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