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人文之初的精灵---漫谈先秦水文化对后世的影响

中国人喜欢亲近自然,用于居住的封闭式楼房不发明于中国而产生自西方,便是明证。中国古代“楼台阁榭”的“楼”,原是为了观览而非日常居住。在中国人心里,离地面远了总是不太妥的,他们要推门便能看到脚下是泥土,不远处就有河流,此外,还爱把石头搬进院里弄出点景致。近年房地产界爱搬弄从老外那儿借来的话:“诗意的栖居”,其实中国人最老旧的居住方式就充满了诗意。挂在人们嘴边常说的一个词:水土,最通俗地概括了中国人传统的环境意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水土不服”,说的就是自然环境问题。
“土”就先不说了吧,这里只说“水”。

水的地位在中国人这里一向是极高的,甚而可以说,我们古人的文化命题差不多就是从“水”开始的。

大禹治水的故事在中国家喻户晓,从技术层面上,人们通常看好的是大禹所采取的“导流”思路,精神层面上,则推崇那种“三过家门而不入”的高风亮节。如果我们更深一步去思索,便会发现,我们民族的宇宙观从那时起就开始形成了,那就是“以柔克刚”、“顺势而为”的思想和性情。最显豁的一例,是《左传》中子产谏君的一句话:“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在他看来,用强力堵住老百姓的嘴,不让人说话,是不明智的作法。以水势喻民情,看出客观事实的一致性,是子产的高明。

说起子产,不能不让人想起整个先秦时期。那是中国思想成熟期的无可比拟的第一个收获季节,同时,也演成让后世难以企及的高峰,哲学、史学、文学、美学、政治学、军事学、民俗学、文化学以至心理学,几乎所有后来愈分愈细的学科在那个群星灿烂的时期都能找到滥觞,而且,就像名角出场,一亮相,便精彩绝伦。

先秦诸子的哲思常常是从水这里获得灵感的,有时只是只言片语,千载之下,却仍能让我们挖掘出深厚的思想内涵。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孔子的这句话流传相当广泛,但若问:仁者为什么乐山,智者为什么乐水?山与仁、水与智,这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山与水,同是自然物,给人的心灵感受和性情启示到底有哪些差异?

一时还真让人不好回答。那么,夫子是随便那么一说吗?

好像不是。

一次,在中央电视台,与一位儿童心理学家闲聊,说到目前在一些青少年中存在的自闭症的问题,我请教有何良策,她说:带孩子去看大海!风平浪静的海滩旅游区不要去,要去,就到惊涛裂岸的地方,去接受排山倒海的撞击。

是否有效,我没有验证,但水与人的精神层面存在某种交互关系,这是可以肯定的。时至唯商是举的今天,房地产开发商不是还把“亲水家园”作为招徕买家的推销口号吗?

那位心理学家还告诫:不要进山,人越是在山里,越是会强化自闭倾向。她说,隐士为什么在山里,归隐山林嘛,把自己从人身到心灵都封闭起来。

我想她说得是有道理的。那么我们还回到孔子那里去,所谓“仁者乐山,智者乐水”,难道不是一种心理学意义上的启迪吗?

孔子曾感叹人生之易去,他把时间比作流水:逝者如斯!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是把空间感与时间感结合起来了,将看不见的不可描述的抽象的时间,附着在可见可感的形象的流水中。这是极有启发性的,后世许多诗人藉此生发出美妙的章句,最显见的要算苏轼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了。

时间、空间、人生,中国古人爱作这种诗化的描述和感喟,但不论“星垂四野阔,月涌大江流”,还是“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甚至“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都与当年孔子说出的那四个字有着脐带关系。

孔子和孟子都说多人生最乐的事,孟子以“父母俱在,兄弟无恙,得天下英才而教之”为“三乐”,庄重得很,孔子则不然,《侍坐章》里“浴乎沂,风乎舞雩”那段名言很多人都知道,本来是让弟子们各言其志,到了曾皙那儿,说出的话显得很没抱负,把个到河里洗洗澡、吹吹凉当成正经事说给人们,没想到夫子竟最赞赏他那种洒脱的劲头。下河玩水,这怎么也不像孔夫子那样的人爱做的事,但确乎是真的!孔子也这样没厘头!

水,在孔子那里,分明是人生快乐不可或缺的。

亲近大自然,不离不弃,融为一体,正是儒家“天人合一”思想的一贯之道。

这倒又让人想起有关晏子的一个故事。

晏子是一位能臣,《晏子春秋》里记载的全是他对君王的谏言。有一年,齐国大旱,齐景公打算求雨,于是发生了一段趣事。这段事若用现代语文说出,韵味将大减,所以干脆引原文:

“齐大旱逾时,景公召群臣问曰:'天不雨久矣,民且有饥色。吾使人卜,云:崇在高山广水。寡人欲少赋敛,以祠灵山,可乎?’群臣莫对。晏子进曰:'不可,祠此无益也。夫灵山,固以石为身,以草木为发,天久不雨,发将焦,身将热,彼独不欲雨乎?祠之何益?’公曰:'不然,吾欲祠河伯,可乎?’晏子曰:'不可。河伯以水为国,以鱼鳖为民,天久不雨,水泉将下,百川将竭,国将亡,民将灭矣,彼独不欲雨乎?祠之何益?’景公曰:'今为之奈何?’晏子曰:'君诚避宫殿暴露,与灵山河伯共忧,其幸而雨乎!’于是景公出野暴露,三日,天果大雨,民尽得种时。景公曰:'善哉晏子之言,可无用乎,其维有德。”

现在我们可以晓得晏子的主意了:裸奔!

离开宫殿,到野地里“暴露”——亏他想得出!可齐景公还就真照办了。事涉滑稽,很是无厘头,但其中大有深意。在这则故事里,我们可以看出晏子的理论出发点:与其祭神,莫如与自然同在。在他看来,山神也渴望水,大河也渴望水,它们与人同出一心,但谁也救不了谁;而且,当一种困境来临的时候,彼此之间已不能互相索取,人要懂得和它们一道担当危机,即所谓“共忧”。

大哉晏子,早在两千年前就已提出人自然的“共忧”问题,这已不仅仅是“有趣”了。

与晏子同样讲究经世致用的还有管子。梁启超评论管仲,说他是“中国之最大政治家,亦学术思想界一巨子也”。管仲相齐桓公的故事历来为人们所乐道,但那是通俗层面的事,更为重要的,是一部《管子》对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的论述中蕴藏的理论贡献。

这里只说有关“水”的问题。《管子》一书论水颇多,最为独到而又最有意思的是管子论水德:“夫水淖弱以清,而好洒人之恶,仁也;视之黑而白,精也;量之不可使概,至满而止,正也;唯无不流,至平而止,义也;人皆赴高,己独赴下,卑也。”管子对水的这种“卑”的特性给予极高的评价,认为“卑也者,道之室,王者之器也。”

管子从水的特征上看出了人的品行,并进一步看出了为政的奥妙。这种从人文角度打通人与自然的关系,得出治世之道的结论,乃是中国古代学术思想的一大特征。

把水放在哲学层面上来看的要数老庄学派的开山鼻祖老子了。老子眼中的水,是有些拟人化的,他怀着无限景仰赞叹:“上善似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居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也。”世界上具有最高道德境界的是水,甘处最卑地位的也是水——老子把水的哲学本质看得极为透彻。正是从这种认识出发,他作出具有军事学意义的论断:“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先也,以其无以易之也。水之胜刚也,弱之胜强也,天下莫弗知之,而莫之能行也。”先秦诸子中,老子并不以兵家称,但却更为形而上地提出了对后世军事家具有极大启迪的思路。

其实老子那些话所能运用的范畴绝不止于此。以柔克刚,同样也在政治谋略、人际关系等方面具有指导意义。直到今天,我们不是还把“韬光养晦”作为一种重要的外交策略吗,其理论源头正在老子那里。

此外,中国人的国民性,同样也可在老子对水的形容中找到滥觞。一句“江海所以能

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也”,教会了许多人如何处世立身。

说老子,便不能不令人想到道家二号人物庄子。庄子在文学史上以汪洋奇诡的想象力著称,后世所有的诗人都在他这里获得振奋和启迪。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庄子一部《南华经》是从这句话开篇的,出手就气吞万里,然而构成他想象基础的,是水——“北冥”。庄子没说北冥多大,但既然那里一条鱼就“不知其几千里”,水面之阔还了得吗?

水给予中国人的文学启迪是巨大的,同样,中国文学对水的描写也是激奋人心的。中国人的诗歌便是从水边开始的: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欹。”

“谁为河广,一苇航之。谁为宋远,跂予望之。”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

太多了,一部《诗经》,有太多的水畔的吟咏,而且大都与人类最炽烈、最永久的男女情爱有关,所谓“桑间濮上是也”。“郑卫之声”后来一直受着道统的拼命诋毁,斥为“淫”,但其实孔夫子自己的身世就来历不明——这简直太搞笑了。话说回来,后儒把孔夫子歪曲了,“诗三百,孔子皆弦歌之”,这当然包括“郑声”。孔子也爱美,也惦记着接近美女,“子见南子”就是铁证。此外,“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你看,他老人家把女人的最高境界的美,点化得何其高妙!

中国人是在水边发现人的自身之美的,这让人很怀疑往古的时候是不是很流行野浴,怎么最有名的情诗都跑到水边去了呢?你瞧,曹植的《洛神赋》不就把心中无比怀恋的人设计到洛水吗?当然水边产生的也不都是情歌,到了唐人那里就不同了,大家都奔着建功立业,唱黄河、唱长江,往往是旷古苍凉的调子,尽是“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那种味道,像李白“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样式的轻松原本不多,即便是视家妓将近二十岁为“老”而频频“更新”的大“花匠”白居易,到了水边,也忽然深沉起来,对着琵琶女发出几声人生喟叹。到宋人眼里,得,水又回到《诗经》的缠绵了,一声“杨柳岸,晓风残月”,直让人惆怅得断了肝肠。

为后人留下最悲怆的水畔文学的是屈原,画家们给他造像,往往作“屈子行吟图”,画中呼天戗地的屈原与汨罗江是分不开的。我们读《离骚》,脑子里就总翻腾着屈子披发跣足在江边呐喊的样子。

屈原的神髓对后世影响极大,到宋代范仲淹作《岳阳楼记》的时候,我们仍可看出明显的承续:“处江河之远则忧其君,居庙堂之上则忧其民。”“江河”——范仲淹这样指称天高皇帝远的贬谪之地,悠悠江河水,为他们作着苦心孤诣的情怀担当。

中国古人把能够成为经典著述的才唤作“经”,为数并不多,但其中有《水经》,后来又补成《水经注》。如果说,《水经》是严肃的科学著作,那么,《山海经》则显示了中国古人面对大海的神游八荒的想象力,与《山海经》相比,今人琢磨出的“太空人”的形象,简直就是弱智的产物。

这里还想提一下郦道原的《水经注》。通常人们是把这部著作当作文学来读的,足见该书的文笔之美,其中的《三峡》一篇,为历年中学语文教材所选,但它却是科学著述。水之美引发了情之美,情之美化作了文之美,于是,就有了后人所看到的游记散文一般的“论文”。《水经注》对后来的游记散文、史地散文产生了多大影响,笔者未加考证,但它对江河之美的描摹,作为作者进行水文研究的“副作用”,影响到今。

一年冬天,我与几位发烧友驾车去山西,一路上我的朋友反复播的一盘磁带里,就有夏青读的《水经注》。我那朋友一边开车一边摇头晃脑地陶醉—一中郦道原的“毒”太深了。

水在中国文化的成熟之初,启迪了先秦的哲人,同时又成为人们情感心绪的寄托物。人们已是那样离不开水,不仅在物质层面,更表现在精神层面。有水便有乐趣,有水便有诗情,有水便有智慧。中国古人讲究“天人合一”,所谓“天”,当包括水在内的一切自然环境,彼时这块土地也容易让人们取容身其间的态度,这在我们已被城市水泥森林包围的当代,显得诗意得几近“奢华”。“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盘飧市远无兼味,样樽酒家贫只旧醅。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这在杜甫那时该算是寂寞潦倒的田地,于今看来,却简直活神仙一般。

“舍南舍北皆春水”,这该用美元结帐吧?

水在哲学,水在文学,水在军政,水在经济,水在旅游,水也在生活。

水的文化承载万古悠悠。  
 
 来源:中国水利国际合作与科技网

责编:       2006年06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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