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乾昌 || 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朋友们大家好,公号今天推出我的品红文字,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红楼梦》中惜春存在感很弱,向来易被读者忽略,甚至选择性无视,然而若走进她的精神世界,将看到一个与以往印象截然不同的惜春。究竟若何,拭目以待吧。
那日,贾母大观园里宴请刘姥姥,绮罗丛中久惯了的,大家何曾经见此等野趣,直笑到乱云飞渡,藕红香榭,眼见有人笑喷了饭,有人滚到祖母怀里,有人伏着桌子嗳呦,有人笑岔了气,有人手指他人说不出话来,就连向来端稳有度的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的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此刻唯有惜春,离了座位,叫奶妈揉肠子。
大概是唯有的人生高光时刻。惜春的揉肠子教人念念不忘。多希望把画面定格,正如姹紫嫣红的春天,要留住才好,怎忍她流水逐了落花。却终归是一声叹息。似瞥见“离了座”一瞬,使人蓦然心惊。想来他人皆有蕴藉,唯惜春要向旁处寻那一星半点的温存,目光所及,只好把少女一腔欢情托付隐痛的柔肠。
也难怪,于惜春而言,疏离是许久以来的常态。若有人为春应运而生,有人为迎春翘首以盼,有人于春深处探春而归,则必定有人要为三春散尽发出一声叹惜。仿佛因着送春最后一程的使命,正如此刻的惜春,繁华盛景隔着一座的距离,却是命里注定要追寻的十万八千里。刹那间,大概心底西方宝树已然婆娑,而长生果亦于那婆娑间影影绰绰。
惜春是宁府贾珍胞妹,贾珍贾惜春,合起来是“珍惜”,可敝帚自珍,所惜者非惜春而另有他人。当父亲贾敬一味好道求仙而胡孱,当兄长贾珍为不伦之恋而颤巍巍倾尽所有,惜春哪儿去了?我们看不到。就像我们看不到她生母一样。恍若元宵节佛前的灯海,是猜不出的谜底。就像大门口的两头石狮子,眼看车马喧阗,目送柳绿花红,于锦绣中一隅,生生把自己活成一个冷眼旁观者。可——
不旁观又如何?
都说最小的孩子是父母的打心锤锤,偏到惜春这里却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那日贾府元宵夜宴放炮仗时,贾母搂着秉性羸弱的黛玉,王夫人搂着心肝宝玉,薛姨妈搂着湘云,宝钗是专爱自己放大炮仗的,连凤姐儿都被尤氏笑说要搂了去,就没人想到最小的惜春在哪里。
迎春和惜春,不啻为红楼群芳中存在感最弱的两朵金钗。若说迎春尚可如鸵鸟,躲进《太上感应篇》,到了惜春这里,则是进退失据,有口难言。
贾母固然慈爱,毕竟隔了一层,再说两个玉儿是冤家,疼不过来呢,到惜春这里能分到多少爱便十分可疑。从凤姐那里亦可见端倪。凤姐是看人下菜碟儿的高手,眼见她周全了这个,又排喧着那个,所周全与所排喧者都是贾母眼里的红人,却未见她对惜春青目有加。若说粗心,毕竟她还惦记着邢岫烟,毕竟邢岫烟后头是她的婆婆邢夫人。都说在家靠娘,出门靠墙,到惜春这里,靠娘亲,娘亲不在,只好钻进奶娘怀里。奶娘怀里揉了肠子,抹去眼角笑出的泪,泪有干的时候,片刻温存,敌不过后来落寞,终究还得靠自己,终究把自己靠成一堵冰冷的墙。——
墙是篱笆墙,投下的疏影横斜里,一任斑驳陆离的心事,无法倾吐,难以言说,一言一说即是错,于是无论海棠社里的诗酒年华,还是踏雪寻梅琉璃世界,惜春弱小的身影似有若无的存在又疏离着。正应了作者笔下形容尚小,身量未足的描绘,无法挥毫泼墨,唯有小心晕染。一幅云霞满纸的画里,绚烂深处,极尽荒凉。
画出大观园,是老祖母的交代,却也是无意中的成全。
原来是贾母要把这繁华描摹于丹青,唯恐那富贵不能久留似的,诉诸笔端便有了凭借,却正把惜春从尴尬中解救出来。宝玉说过的,二姐姐和四妹妹不善作诗,没了她们也使得的,惜春监场官的角色也就形同虚设,不过应景罢了,于是正好借故请假一年,乐得独自清净。既然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莫若于亭轩缥缈、山水相逢处,暂把一腔落寞付与流年。
然而终于躲不过。那时宁国府前,老家奴焦大跳骂:“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扒灰的扒灰。”后来柳湘莲亦忿忿然:“东府连猫狗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石狮子固然置若罔闻,柳湘莲的牢骚亦庶不关己。但兜兜转转,惜春还是听到了,感到了。不然怎会说:“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教你们带累坏了我。”又说:“不做狠心人,难为自了汉。”还说:“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
……
原来她早知道的,她早勘破了的,她早觉悟了的。难怪抄检大观园时,惜春那么无情,后来面对尤氏质问又那么决绝。
难怪她当初画园子画了那么久。
众人笑道:'那里能年下就有了?只怕明年端阳有了。'贾母道:'这还了得!他竟比盖这园子还费工夫了。'
黛玉道:“论理一年也不多。这园子盖才盖了一年,如今要画自然得二年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笔,又要铺纸,又要着颜色,又要……”
众人哪里知道,惜春费的何尝是功夫,不过是把难言的心事密密匝匝掩埋于一描一画中罢了;黛玉何曾想到,研墨铺纸不过是掩人耳目,不过是把对青灯古佛的向往铺排进一寸一拃的意念里罢了。何尝是二年的功夫,竟是她一生的功课。
尤氏说惜春“糊涂”,说她“冷心”。早于贾珍的声色犬马中忍辱浸淫,又于日复一日的苟且妥协中求存的尤氏哪里体悟到一切如浮光泡影的道理,更不会体察三春将尽大厦将倾的端倪。若说王熙凤在秦可卿托梦后依然执迷不悟是陷于贪嗔痴,而尤氏向惜春的不解与不忿,恰如她说惜春,糊涂的正是尤氏自己,而冷心,也是她及他们冷在前。
当惜春跟智能儿在一起,当她说要断了三千烦恼丝,没人体会这看似平常的言笑晏晏,已伏下多少荒诞。哥哥贾珍连假珍假惜都不见,嫂嫂尤氏亦不冷不热,于是荒凉的尽头,婆娑树已生慧根,长生果向着十方佛。若说惜春与智能儿的顽笑,尚可谓小儿女的童言无忌,而等到了抄检大观园,面对入画声泪俱下的求情时,惜春的无情与决绝,恰是当头棒喝。
这历来被人诟病的。以为惜春向佛之人却毫无慈悲。须知渡人即渡己,惜春以霹雳手段,何尝不是对入画的救赎,亦是她自己的解脱。知道终归是要散的,不过是繁华落尽归于寂灭。惜春有如此慧根,入画未必有。跪地求情的入画满眼她哥哥存着的金锞子,唯不见身后的荒凉。入画不曾入画,而惜春早已于一笔一画中而入化境了。这无情中的有情,决绝里的慈悲,又几人能体味?
那时,她就跟世界划清了界限,那时,她已将那三春勘破。只待一个契机。
惜春的曲子《虚花悟》里说“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于是,仿佛于宝树婆娑之间,累累长生果之下,看到当初的惜春与智能儿。她们那日说了些什么呢?一定有过相约的吧?她们愿意彼此等着。后来失散的智能儿还要回来的,只是渡尽劫波后,再不似当初儿女情长与卿卿我我,青灯古佛,晨钟暮鼓中安之若素;法相庄严,拈花一笑里莲瓣端坐,许彼此偶望,一眼万年,前尘往事成云烟,大观园藕香榭氤氲其间,已是久远的事了。终究是真是假面目不清了,许是一场梦而已,连当初的约定都不那么真切,又或许她们从未曾见过,一切只是幻影,一如当初的大观园与暖香坞,桃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早已梦幻泡影,连此刻面对的,是惜春?是智能儿?谁又能说得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