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之窗】刘丹影:我父母眼里的平凹及其作品

我父母眼里的平凹及其作品

刘丹影

著名作家京夫先生在其遗作《朋友屈超耘》一文里曾说:“他的文章老道,日益趋于理性与智性……仍未放松对文学、文友的关注,这使表现在对平凹作品的维护上。一度,平凹的作品在全国影响鹊起,而家乡本土一些人仍有微词,这不是对平凹的文学成就,而是对其所涉猎的生活层面。这其中就有一些父母官员,也有不恭之词。这时,作文化局长的屈超耘便俨然就是平凹的卫道士,会力排众议,也颇能说服一些人。这需要言之成理,也需要内行身份,还需要点年纪,他便是这方面最合适讲话的角色。”(2014年8月上半月《美文》)

也许无人知晓,先生的这段话主要指的是平凹的《商州初录》、《商州再录》,特别是扛鼎之作《废都》。

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平凹的商州系列作品中,由于对当地一些风俗习惯的形象描写,客观、真实地鞭挞了封建、愚昧的旧思想,这本来是一个有良知的作家所具备的素养,却有一些人认为他是对家乡的不敬。因而,一次,县上一位父母官在干部会上,公开点名批评,说,我们县出了一名作家,在外边很红,我认为他是在给家乡抹黑,他的话理所当然引起了一些人共鸣,纷纷指责平凹对不起家乡。

父亲作为参会的一员,认为这位领导同志的话偏激、不妥,会议一结束,他就去了那们领导同志的家里,因为他俩也是好友,便直截了当地问他:

你看没看过平凹的小说?

没看过。

没看过你咋在会上说他是给家乡抹黑?

我是听社会上一些人说的。

社会上一些人说孬说好是人家的自由,你作为负责同志不该跟着在会上说,你知不知道平凹的几部作品都得了奖哩?

……

这时,父亲善意提醒他的朋友:我的老伙伴,当领导可不能随便在会上说,要知道你的一言一行是啥影响,没亲眼看过的、没亲耳听到的、没亲自干过的事情,不能随便给人下定义。

父亲的一番话语,让那位身为领导的朋友口服心服,他自责不该听信社会上的一些传言。曾表示要亲自给平凹道歉,但父亲认为,改了就好,不必记挂在心,后来,这位同志也成了平凹的忠实读者。

那时节,父亲与平凹的关系并不像后来那么亲近,两人相识仅仅只有五六年时间。过从亦不是不是太多。那是1978年春季,身为地区创作组成员的父亲,被派到丹凤鹿池村下乡蹲点,他听说过贾平凹这个名字,但两人从未谋面,一个星期天上午,他去县委书记周述武家里闲聊,忽然门外走进了一个小青年,周书记笑着迎上去,对进门的小青年介绍说:这是屈超耘。然后又对父亲说:这是贾平凹。这时两人握了握手,算是互相认识了。三个人接着对谈,而话题的中心是文学创作(周述武早在1957年就在《人民日报》副刊发表过文学作品),不觉得就到了中午,这时,周书记说:难得你两同时来我家,中午我请客。说毕,打电话叫来了宣传部长黄开元做陪。也就是在周书记的那顿家宴中,父亲与平凹算是开始认识了。两年后的1980年春暖花开时节,平凹携张敏、王蓬、郭培杰等一帮子文友,从西安来到位于丹凤鹿池冶炼厂的我家游玩,从此,父亲与平凹才算真正熟悉起来。

1989年初,父亲到商洛地区文化局任职,而平凹因创作原因被组织任命为文化局副局长,由于工作关系两个人越走越近成了知己,平凹的创作成果越来越显著,特别是平凹的长篇小说《浮躁》的问世并在国外获奖,其影响力亦越来越大。1993年他的又一长篇《废都》甫一出版就洛阳纸贵。

然而,很快有关《废都》的负面之风也刮了起来,且有越刮越猛之势,连知识界的一些人士心里也在打鼓。一天晚上,父亲刚要上床休息,却听到了外边的敲门声,他打开房门,却见是一位年过70的老知识分子邵崇康老先生找他,邵先生是解放初西大的毕业生,退休前是商州中学的语文老师,虽然上了岁数却仍关注文化界的事情。老人也是父亲的朋友,更是平凹的粉丝。他一进家门就问父亲:超耘老弟,你既是领导又是作家,你给我说句实话,《废都》到底是本啥书?

开始父亲不知老先生怎么了,半夜三更的来敲门,原来是为《废都》而来的,就微笑着告诉他:《废都》是部好书,可以说是平凹长篇小说中重要的作品之一,也是我国长篇小说中不可多得的小说。至于书里的许多“口口口”那是一种艺术表现手法,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当然,还有一些性描写没有处理好,除此以外,不存在什么问题,就其作品的主题而言,是无懈可击的。

老先生听后是似而非地问道:你说的是真的吗?父亲郑重地告诉他,我说的是真的,不光我是这么认为,就连咱商洛出身的作家京夫、孙见喜、方英文、鱼在洋、郝忠慧都是这么认为的,尤其是在洋,在他看来,《废都》中所表现的是中国知识分子的集体中风。最后,他告诉老先生,请你相信我,若干年以后,社会一定会做出公正的评价。邵老先生见父亲一脸的亲切与严肃,才满意的告别。

也就在那一年,地区新华书店经理史开运找到父亲,说他搞到了500本《废都》,要父亲带他去西安找平凹签名。开始父亲考虑到平凹太忙,一次签500本不太可能,但又一想,这样不正好是在宣传《废都》吗,于是,他告诉史经理,先征求一下平凹的意见再定。当平凹得知是为家乡的读者签名,就爽快地答应了。1994年10月19日上午,父亲领着史经理,把500本《废都》搬到了平凹的工作室,经过紧张而繁忙的工作,平凹用了好几个钟头才把500本《废都》的名全部签完。送走了史经理后,父亲与平凹高高兴兴地又回到了工作室,这时,商洛在西安工作的几个作家陈彦、孙见喜、方英文都同时来到工作室闲聊,为了庆贺平凹签名成功,给商洛读者办了件好事,由父亲提议,照张像作为留念,大伙一致同意。可就在排队时,陈彦说咱整齐地排在一块照没意思,倒不如每人手拿一样东西,拿什么由自己挑选。这样,各人根据自己的爱好,平凹左手拿的是拉力器,右手拿的是一块琵琶型状上面写着“贾氏”的木牌,孙见喜拿的是一只瓦罐,英文拿的是一把小锤,陈彦却拿的是一个酒瓶,而父亲因年龄大拿的是一根拐杖。一张怪异的照片就这样诞生了,它既是作家兴趣爱好的一次展示,又是对《废都》被商洛人民所喜爱的祝贺。

如果说父亲喜欢《废都》那是一个文化人应有的文学情怀的话,那么作为一个传统女性的母亲,同样对《废都》充满了爱意,这就多少让人有点费解。这也难怪,母亲虽也算得上知识女性,但她自小接受的却是中国的传统文化,无论是文化素养、家庭伦理、社会生活、人生与爱情等方面,都有着与老一辈人同样的价值观,她所信奉的就是做人要正直、勤俭、感恩、友爱。基于此,在母亲平凡的一生中,她始终扮演着一个贤妻良母的角色。

其实,仔细想来,这样的角色与她热爱《废都》并不矛盾。母亲长期养成的阅读习惯是,首先爱上作者本人,其次才是作者的作品。她的这一阅读习惯,是她热爱《废都》的最好证明。

回顾母亲的一生,虽然在前半生受了艰辛,却在后半生里尝到了生活的甘醇,沐浴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对新的生活充满了期冀。也就在此情况下,当父亲在文学的春天,继续他的笔耕生涯并结交了许多志趣相投的朋友。作为积极支持父亲创作的母亲,父亲的朋友就是她的朋友。她即使再忙也要把朋友招呼好,承担着服务员与炊事员的双重角色,不厌其烦地为来家里的作家诗人朋友沏茶做饭、买烟买酒、迎来送往等,平凹便是这个朋友队伍里常来我家的其中之一。也就是在这样的接触与熏陶中,她热爱这位年轻的朋友,也赢得了这位朋友的尊敬,亦养成了她对文学与作家的敬畏之心。

于是,便有了热爱《废都》的情愫,便有了珍藏《废都》的故事。母亲在世时,父亲曾在《赠书背后的故事》里,写了这么一件事,说他有一个平凹迷朋友叫马铁山,曾在商洛任过副专员。他之所以结交马铁山为友,除了他干练的处事风格外,还有一点就是酷爱读书,常常利用空闲时间与父亲交谈读书体会,这是官员中不多见的现象。父亲与平凹成为朋友后,他每出一部新书,都要送父亲雅正,有时繁忙脱不开身,送书之事就由其父代劳,许多年来,平凹送父亲的书有数十种之多,成为父亲寄寞庄里一道别致的风景。自他结识马铁山这个朋友后,马就把平凹的几十本书全部借了去,也许有借书忘还是读书人的通病吧,直到他离开商洛也没有把书还回来。我们都觉得可惜,可父亲却说,只要人家真正喜欢平凹的书,咱也算是做了件好事,送人玫瑰手留余香嘛。为了记住这一友谊,他将其写到了文章里。

然而打从2017年冬季以来,我的伤心与愁绪便一直被定格在那个季节,因为我的母亲在这年11月20日凌晨,因病过早地离开了她心爱的世界,变成了遥远天宇上的一朵白云,一颗星辰。每每想到她,我就在心里告诉自己,母亲是在出一趟远门,她还会回来的。只不过是走的太急,没来得及告诉我们何时是归程?于是,我们都在期盼着她的早早归来。她老人家去世后的一天早上,我和父亲、妻子开始整理她的遗物,忽然在一个陈旧的小木箱(她结婚时的嫁妆)里,发现了一个红布包裹,待老父亲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眼前的境况让我泪奔,原来是平凹长篇小说《废都》,除了木箱里的包裹外,还有父亲的《恍如春梦却有痕——一个准文人的记忆》以及我的散文集《鸟语》。最令人感动的是那本由平凹亲笔签名的《废都》,没想到母亲竟把它当成最珍贵的藏品收藏。此情此景,让我们父子三个哭成了一片……

哭罢,父亲禁不住情感的驱使,提笔在这本《废都》的扉页上写下了这样一段话:《赠书背后的故事·小引》尾巴——这个题目有点难解,只要看看“尾巴”全文,你就了然了。请同志们原谅,我这篇小引本已于2018年元旦抄改就,然就在抄改就的第二十九天,即元月29日,我和二儿丹影、小兰夫妇清理亡妻遗物时,意外地发现她那小箱里,竟放有贾平凹1993年赠我的长篇小说《废都》,书的扉页上有“闲人闲书等闲乐,屈超耘先生正,贾平凹九三.十.十九”的亲笔题字。它是被包在一块红布里的,说明老伴当年是把它当珍品收藏的,我揭开书,发现有几处“窝角”的页码,说明那是她当时读过的见证。但同时亦证明,我在本文前边讲,“贾的赠书全被马铁山同志借去”是不准确的。2017年11月20日,和我风风雨雨走过62年路途,年已85岁的老宫,被病魔夺取了生命,几个月来,我一直走不出丧妻的阴影。现在,发现了她珍藏25年的《废都》,更令我怀念这位老贾迷。于是,赶紧给原文后续了这条尾巴,虽然它的出现,破坏了文章的整体性,但对读者来说却增加了一段突如其来的意外情节,这情节,既在人们意料之外,细想却又在情理之中。因为,作为平凹的这位老嫂子,把最早问世的《废都》作为藏品,更显得对小她十七八岁的小弟弟的敬重与爱戴。

这就是父母眼里的《废都》。在这个美丽的春夏之交,作为她的儿子,我怀着敬畏的心情,记录下父母与作家平凹及其作品《废都》的点点滴滴,既是对《废都》的深度解读,又是对母亲的深切怀念。

2018年元月三十一日早饭后于寄寞庄布闲巢

贾平凹文化艺术研究院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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