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英华:太史公之“性”及其养成
在《论语.公治长》中有一句关于子贡论述孔的话云:“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我以为太史公之《史记》亦可如斯言,盖非独文章之辞句使然,亦太史公之“性”所使然也。
在“二十四史”中,并不乏文辞大家,所谓“操斧伐柯,取则不远”,去司马迁不远之班固即其人焉,其文章辞赋兼善,又修得史家巨著《汉书》。故于文辞则曰“屈宋接武,班马继作。”⑴此“班”即班固,而“马”则司马相如也;于史则曰“丘明既没,班马迭兴。”⑵此“班”亦班固,而“马”方太史公司马迁也。由此可见班固之大才!以至于自东汉洎乎魏晋三百年间,荫翳史公,独步当时。班书既成,一时纸贵,汉则马融伏受于班昭之阙,⑶魏则孙登拜读于张休之门。⑷
而《史记》却未能如此幸运,自成书以来即广受非议,甚至被恶以“谤书”之名。⑸非议的中心点当以班固父子为代表的言论:
其父班彪云:“务欲以多闻广载为功,论议浅而不笃。其论术学,则崇黄老而薄《五经》 ;序货殖,则轻仁义而羞贫穷;道游侠,则贱守节而贵俗功:此其大敝伤道,所以遇极刑之咎也。”⑹
班固在《汉书.司马迁列传》中基本继承了乃父之思想,云太史公曰“是非颇缪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 ,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贫贱,此其弊也。”
相似的言论,在此父子之前则有扬雄之徒,之后又有王允之辈。皆大略相同,不外乎“是非颇缪于圣人”云尔。而我之所欲言正在于此:假令太史公“唯圣人之道然后尽心焉,” ⑺则非太史公!若“依《五经》之法言,同圣人之是非。”⑻则非“一家之言”!此即太史公之性也,心性所养,秉性使然也!若乃辨辞析义以求文辞之美,征经宗圣而依古人之意,此等人物、此等文字殆无穷尽,而“一家之言”的太史公,两千余年来,一人而已!这,大抵就是他之魅力所在,这大抵就是他历久弥新之所由也。
只要知道《史记》的人,几乎都知道太史公的特殊遭遇,而让你从剩下的“二十三史”中很自然地想到其他作者的遭遇估计很难,也只有《史记》能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不自觉地就跟作者身世联系起来。有时候作者的心路历程本身就是作品的一部分,或者说是高于作品而存在的。就如观颜鲁公之《祭侄稿》,于潦草杂乱、反复涂抹的字迹中,全是颜鲁公激烈悲愤情感之流沛,如果不联系到作者的遭遇,以正书名世的颜鲁公如此写法,恐难得天下第二行书之誉。所以,特殊的情性感染与不羁才华的完美融合,方可成就万世之经典,很显然,《史记》就是这样一部经典!
孟子有云:“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尤其像《史记》这样的著作,不是一部没有温度、书写他世他事的史书。而是融汇了太史公的学识、情性与人生,以文字为载体,透过千年的时空,与人诉说。所以,阅读《史记》自然少不了对太史公情性之剖析,更少不了读者本人情性之融入。正如刘勰所言:“子长纯史,而丽缛成文,亦诗人之告哀焉。”⑼说明太史公像诗人一样把他的感情与爱憎融入了笔端。这就难怪李长之先生在他的《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中直接把太史公定为“诗人”了。可见,作者情性的融入不仅能够感染读者,引起共鸣,而且能在历史的长河中一直拥有鲜活的生命力,在每一个时代感染每一个人。
“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并情性所铄,陶染所凝。”⑽一个优秀的作者,不仅在才力方面高人一等,在情性上的濡养与普通人亦必然会有很大的不同。太史公在“情性”与“陶染”方面跟很多史官、乃至读书人又有很大不同:
首先,学无所遗。太史公不仅有深厚的家学渊源,而且还有非凡的学习能力。“年十岁则诵古文。”⑾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戹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于是迁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还报命。”⑿这样的游学生涯无疑给太史公长了许多书本以外的见识,为《史记》的写作提供了丰富的材料,这样的经历恐怕剩下的“二十三史”作者都没有经历过。继乃父为太史令后,又广览“石室金匮之书。”又从董仲舒学习今文经《公羊春秋》,对于今、古文兼收并蓄,可谓学养深厚。
其次,言无所苟。子曰:“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太史公于当代人著当代史,多言人之不敢言。历观诸史,一则尽修前朝故事;二则起居注类殊无可观。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为普通人立传,歌颂平凡人的气节与壮烈,毕竟这个世界还是普通人多,不能“唯圣人之道然后尽心焉”,使自己的心血沦为帝王将相的“家谱”。
复次,志无所屈。孟子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李陵投降,太史公并未学那些“全躯保妻子之臣”落井下石,而是为这个“素非相善、趣舍异路”的人仗义执言。宫刑并未使他屈服,形亏不屈其大丈夫之志也!
当年几乎走遍全国的游学没人经历过,当年在武帝淫威盛怒之下的朝廷没人经历过,当年幽闭于蚕室的痛苦与羞辱没人经历过……一个学究天人,而又经历非常之人,任何评价都很难在他心中泛起一丝涟漪,唯以其述作究天人,通古今,序春秋,现人心,而使众庶覩万物之所以,明往来之所由也。
呜呼,斯人也而有斯命也,斯命也乃有斯作也。正如太史公常常在《史记》中所说的那样,我读《史记》又何尝不是“读其书,想见其为人。”假令太史公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
己亥秋涪城谢英华
(本文获得中华书局第四届“伯鸿书香奖”阅读奖)
注:
(1)唐.皎然《讲古文联句》
(2)唐.房玄龄等《晋书.陈寿徐广等传论》
(3)宋.范晔《后汉书.班昭传》
(4)晋.陈寿《三国志.吴志.张休传》
(5)宋.范晔《后汉书.蔡邕传》
(6)宋.范晔《后汉书.班彪传》
(7)汉.班固《汉书.叙传》
(8)宋.范晔《后汉书.班彪传》
(9)梁.刘勰《文心雕龙.才略》
(10)梁.刘勰《文心雕龙.体性》
(11)(12)汉.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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