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多多:昆曲与中国画,在父亲的笔下共鸣
文/ 程多多
“它们是一个阿妈娘生的”
在中国幸存的优秀传统文化遗产中,有着两种看起来好像相互之间并没有什么关联、但其实在骨子里却是环环相扣的艺术硕果,那就是传统的昆曲和古老的中国绘画。
昆曲是一种集中华传统文化优秀成果之大成的舞台表演艺术。而传统的中国画则是讲究笔墨情趣的视觉艺术。前一种艺术创作需要许多人集体的辛勤劳动,而后一种艺术的创作却完全是凭着个人的自由发挥和创造。
尽管从表面上看,两者是如此的风马牛不相及,但是这两种形式的艺术在内涵上却是紧密联系的。用家父程十发的话来说,“它们是一个阿妈娘生的”。其意就是,传统的昆曲和古典的中国画都是同根而出的,有着相同的血缘关系,只是面貌不同罢了。
中国画的艺术创作必须要涉及意境的表达、色彩的调和、线条的舒展、构思的完美、画面的章法等,这些都与昆曲表演艺术有着声息相连的沟通。同样地,从传统昆曲中,我们也可以体会到,在描述故事的精炼以及表演的抽象手法方面,与中国水墨绘画艺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两者在意境的塑造上都是以虚拟实的。
我的父亲程十发先生和我都是画中国画的,我们又都非常喜欢昆曲。在看戏的过程中,我们不仅能得到古典表演艺术带来的赏心悦目的享受,更能在欣赏昆曲的同时,从这一古老而精妙绝伦的表演艺术中获得和画中国画时产生的相同的艺术感染,还可以感受到两者在表现力上所产生的共鸣。
程十发(左)与程多多
身心都处在戏中
父亲一生画过许多戏曲绘画作品,作为戏曲爱好者,他也曾经登上过舞台。他喜欢昆曲里的净角,也喜欢学唱老生。为了学唱《弹词》和《望乡》这两出折子戏,他还曾经专门拜上海昆剧团国家一级老生演员计镇华为师,学唱两出戏里的老生唱段。
即使在晚年健康状况极度不佳的情况下,他每次见到我还总会和我谈论《纳书楹曲谱》,并且还会反复询问我知不知道“纳书楹”是什么意思。每当我回答他,他听得清楚时就会舒心地笑。
《纳书楹曲谱》是一本对昆曲传承非常重要的书,是昆曲史上最古老、最完整、最经典的一个传本,父亲对它钟爱有加。而他从小对昆曲的爱好却是通过另一本也很重要的昆曲谱《缀白裘》启蒙的。他上小学时,在一位爱好昆曲的老师的悉心指导下,逐渐培养起对昆曲的欣赏和热爱,这种热爱始终不渝地伴随着他的绘画生涯。
父亲的绘画艺术,无论山水、人物或是花鸟,都有鲜明而张扬的个性。人们喜欢将其绘画艺术风格称为“程家样”。尤其是他对人物画的创新,对中国传统人物画的发展有着很大贡献。而他画的许多昆曲题材作品又能很鲜明地突出其人物画的这些特点。
他的昆曲绘画都是凭舞台前的速写来记忆的。这样的速写有很大的难度,因为舞台上演员的精彩表演往往是瞬息万变的,要能抓获演出时的一瞬间,全靠画家惊人的速记和概括能力,眼睛要时刻不离演员的表演,但是手下的笔却要不离纸地描绘出延绵不断的线条,不仅要处理好形体和动作的关联,更要表现出生动的笔触和线条。正因为画家身心都处在戏中,所以画出来的戏曲写生不仅生动、入戏,而且简单扼要。懂戏的内行一看就知道这是在画戏中的哪一段,甚至知道是戏中的哪一个节骨眼。
程十发《钟馗嫁妹》折扇 1961
用“程家样”笔法画钟馗
父亲不光在绘画手法上有娴熟的技巧,且对传统昆曲折子戏熟之又熟,因此,他的昆曲画内行外行都喜欢看。
我有一把父亲送给我的扇子,画的是昆曲《天下乐》之《钟馗嫁妹》一折。本子由清朝人张大复所写,是昆曲中载歌载舞的经典代表作。全本《天下乐》已经失传,仅剩下其中最精彩的《钟馗嫁妹》一折。父亲画的正是钟馗回到家中,告诉自己的妹妹愿将她嫁给帮助过自己的好朋友杜平时的那段情节。
整一折戏里面,钟馗和五个小鬼随着音乐和锣鼓点子载歌载舞,组成一幅幅富有雕塑感的优美画面。钟馗由净角扮演,在戏中的动作却是旦起净落,粗犷中含着妩媚,风流潇洒,粗中带细,柔中见刚。
父亲长期以来很注意对钟馗形象的汇集,其中对民间绘画中的钟馗涉猎最多,他自己就曾经创造出许多与众不同的钟馗形象。在他的笔下,本来面目丑陋的冤魂变得如邻家大汉般可爱,完全将钟馗形象理想化了。
画过扇面的画家都知道,扇面是一种很不好对付的绘画形式。扇面一般指那种带有很大弧度的熟宣纸扇。宣纸要加工成扇面,得经过许多道工艺流程,所以生宣纸也做成熟宣纸了。要在熟宣扇面上画泼墨的写意画,增加了许多难度,无论是表现色彩,还是墨迹的变化都不容易掌握分寸。同时,扇面为了要和扇骨接合后能够收放自如,上面有许多折叠痕迹,这又给画家添了不少麻烦。扇面的四边都不规则,扇形这一形状对于画家在构图中视平线的定位是很不好处理的。这需要画家凭经验,根据所画的题材随机应变。
父亲运用他特有的粗细结合的笔触,用减笔法来画。这是典型的“程家样”的笔法,粗的极粗,细的极细,放松的笔触好像信手拈来一般。色彩都是用的大块面,人物的衣裳使用平涂,钟馗与其妹妹一红一蓝,不同的色温形成强烈的对比。而钟馗手中的鲜花也涂出许多变化,用这两把花的复杂来衬出平涂的衣裳,更显得画面的生动。
在人物造型上,父亲强调了钟馗的自信和妹妹的腼腆。整张画既有中国画必须有的线条变化,又含有显著的民间艺术内涵。画面上仅描绘了两个人物,省去了视平线的处理,将两个人物画成一高一低,右边的空白处用他喜欢的字体写上题款,构图大气和谐。
陈佩秋为《钟馗嫁妹》折扇题字
朴实的画面承载昆曲精粹
这幅扇面创作的年代是1961年,我记得好像是1959年父亲在北京看了北昆的侯玉山的《钟馗嫁妹》之后,一直赞不绝口而信手动笔默画的。朴实无华的画面上能见到传统昆曲里的精粹元素。
此扇原本是父亲自己在用,可惜整把扇子仅存绘有画的那一面了,扇骨和另外一面都不翼而飞。1981年我去美国留学时,父亲说“就带去做个纪念吧”,我把它裱成镜片,装在镜框里天天欣赏。有一次回上海时请裱画高手刘志荣先生补好了背面,再配好了扇骨,重新做成了成扇,原来已经破损的扇面得以恢复原貌。
有一次,我去陈佩秋老师家拜访,将此扇带去请陈老师观看。陈老师仔仔细细地观赏,对上面的画赞不绝口。于是我大胆恳请陈老师在反面题上了字:“十发道兄妙制天下乐嫁妹一折。”从此以后,这把扇子更加精彩了。
父亲和陈佩秋老前辈都是昆曲迷,他们对昆曲有着很深的造诣,对昆曲和中国传统画之间的相映成趣也是深有心得,也都为昆曲的传承出过力。
如今,父亲、侯玉山先生、陈佩秋先生都已仙逝,他们通过自身的努力奋斗,创造、发扬和传承中华优秀传统艺术,并为我们留下了许多中华传统艺术瑰宝。当如何保存发扬昆曲和中国画的优秀传统的问题传到了我们手中时,我们这些后生是否能如前辈们那样有所建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