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我还没有洗脸呢
上世纪八十年代建造的居民楼,楼梯是水泥的,边缘已经出现很多豁口。各家的入户门五花八门。有棕色的,有绿色的,有灰色的;有钢板一块的,有镂空雕花的;有宽大的,有窄小的。二楼西侧的入户门,是我从没见过的款式。这应当是多年前前任房主留下的。它的铁艺花型上积满了灰尘,即使最细的手指,也没法将灰尘擦掉。
我找了一块可以敲门的地方,只轻轻敲了三下,门内立刻传出一个清亮温柔的声音:“谁呀?”
一听到那声音,我的心瞬间就软得一塌糊涂。优雅是会传染的,我轻声说:“我是木兰,老师。”
老师的声音充满了惊喜:“来啦。哎呀,我还没有洗脸呢。”
我说:“老师,是我呀,您真的不用洗脸。”
门打开了,穿着深灰色棉毛衫的老师笑眯眯迎了出来。
我一下扑进老师怀里,感受老师的心跳,老师的暖流。一个不知感恩的学生,三十年间只和老师见过三次。现在,老师慈母般环抱着我,让我这个失母的中年孩子心潮汹涌。巨浪迎面袭来,将我腾空掀起,令我招架不住也不想招架。
老师用她八十二岁仍然洁白柔软的手指轻轻抚摸我,把她美丽的脸庞贴向我,时光在此刻凝固了,流也流不动了。
隔了好久好久,我们穿越了星空银河,从炫目的闪烁里慢慢降落到大地,才能够互相细细打量。
老师年轻时的美目啊,又大又圆又明亮。现在,岁月让它们变成了两弯月牙。月牙里弯着清澈的湖水,那是能洗濯灵魂的湖水。老师年轻时的头发又黑又亮,现在它们减少了数量,变成了灰色。但老师的皮肤依然细腻白皙。老师胖胖的,暖暖的,即使耄耋之年,还是那么优雅美丽。
岁月是怎样留下了这样的奇迹啊,她从不保养,甚至没什么护肤品。
老师家没有沙发,靠东墙放了一只老旧的单人木床。铺盖敞开着,老师才起床不久。窗前是一张小桌,桌上放着眼镜和打开的书。楼下烤兔店每天营业至凌晨,烟熏火燎还有噪声,她睡不好。
房间地面是红色油漆漆过的水泥地,因为年头太久,斑斑驳驳。老师说腰不好,我们就站着说话。
老师记得我们仅有的几次见面,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有一次是在离退办跟老师谈话,那个情节我还写进了一篇文章里。有一次是我去新开的欧亚超市给儿子买吃的,在路上急匆匆跟老师打过招呼就走了。
我已经不记得那些细节。我只顾给老师讲失母的苦痛,讲一路经过的一切,觉得自己是老师的另一个女儿。
老师说,她六岁失母,十岁丧父,和亲生女儿也没有联系了。独居几十年波澜不惊,只有具有我老师这样的品格才能做到吧。
老师细细端详我,问我多大年纪了。我说我五十多岁了呀。老师连说不像,说我还和少女一样。这样的话含珠润玉,使人听也听不够。
人被命运裹挟,但内心保有的一切应当不会改变。老师不知道自己美,却明白自己的局限。她被困在病苦里,却也在苦中磨砺出清香。有人活得热烈,我老师却活得安静。我看见房间角落里有一只玻璃瓶,瓶中插了一束白花。白花是最安静的花,像我的老师。
临别,细细叮咛,殷殷嘱托,老师多么温存。我说要请老师吃饭,没牙就喝粥。老师却说,不要计划,一切随缘。
还有那么多值得我模仿的,老师有而我不具备的,我都一并收起,随身带好,余生够用了。
走出楼门,一脚迈进初秋的阳光里,光线怎么晃得我眼睛里都是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