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了我叫什么名字

我忘了我叫什么名字

我最早的记忆是四岁,但具体是哪一月哪一天不记得。

从那时候起到今天,我没有怀疑过自己是傻子。傻子的样子我见过,不管男女老少,从头到脚都是脏兮兮的,不知道喜怒哀乐,不知道疼痛,不知道害怕,不管谁调戏他们,或憎或恨,或讥或戏,或怜或打,他们都不反抗,脸上完全看不出来有自卑的表情。而我不同,我知冷暖,懂快乐悲伤,尤其在乎内心和脸面在他人的口中、眼睛里的各种议论。尽管在我有了深刻记忆和思维意识后,家里的人常常骂我笨、傻,说我不如猪圈里的猪,我也始终不怀疑自己是傻子。

但我承认我不是聪明人,甚至承认是笨人。

1989年我6岁,九月一日到村里的小学报名读一年级。六岁前,我没有接受过任何学龄前教育,自然也没有上过学前班(幼儿园)。

我在全校300多个学生和二十多个老师眼中是一朵奇葩,家离学校最远,还隐居在山上,不通路,不通电,不通水,周边没有一户邻居。父亲近乎文盲,母亲虽有些文化,还能擅辩,但她却不用在正道上,除了教过我一年如何写作文外,没有教过我其他任何知识,尤其是作业辅导。

我们那地方通电早,据说60年代村子里家家户户都点起了电灯,而我们家因为住在山上,又只有一户,所以,到了21世纪也没有通路、通电和通水,照明一直点的煤油灯。

我第一年上学,语文数学都很差,平时测试和其中考试的成绩已无从知晓,但学期结束升二年级时考试的分数我记得:语文28,数学13.5。28这个分数在成绩单拿回来时我就记住了,因为成绩单是母亲去学校拿回来的(那是我学生生涯里唯一一次家长去了开家长会)。母亲离家门口还很远,我就听见她大声地喊我“28,留级生”。她说我很了不起,考了28分。她说这28是班主任给取的,当着所有人的面喊的。母亲说,我把她的脸丢尽了。

我记不得母亲还说了些什么,有没有打我,罚我跪,但我能回忆得起来那时的我听见母亲这样喊我后,心里很害怕,很痛苦,很自卑,很绝望。也就是在那时,我承认我是一个笨人。

第二学期报名时我才知道,留级的不是我一个人,我的成绩也不是班里最差的,跟我一起留级的有好几个。加上从学前班升起来的,这学期一年级人数有七八十。学生太多,被迫分成了两个班,我分在二班。

我小姨只比我大五岁,跟我在同一所学校上学,90年她读六年级。报名后母亲带着我去村里的外婆家,小姨听说我分在二班,便说,二班的学生比一班的学生要聪明一些,老师讲课也要快一些,就他这个智商,我看分在二班恐怕跟不上节奏,姐姐你最好跟班主任说一下,换到一班去。

小姨这话是当着一屋子人说的。从母亲喊我28那天起,我内心和脸上的自尊就被自卑撕咬着。我不记得那时的我是不是鼓足勇气反抗了,还是母亲懒得费烦,或其他什么原因,反正,我没有被调到一班去。

班主任是女的,很年轻,语文数学都是她一个人教。班上一共40个学生,有从学前班升上来的,也有跟我一起留级的差生。奇迹的是,这一学期,我的成绩飙起来了,从差生变成了前三名尖子生。但也有学生嘲讽,说我是留级生,这些知识在上一年学过一次,没什么了不起。班主任说,班里的留级生这么多,为什么其他人的成绩不能起来呢?

那一个学期,是我学生生涯里春风得意的一年,但也是我人生生涯里第一个大悲剧。下学期开学后没几天,我在一个星期日的早晨学骑自行车把左胳膊摔断了,治疗时,医生不专业,用暴力操作,拿着铁锤使劲砸我的断臂,强行把骨头接上,然后涂上石膏粉,用纱布缠住夹片,吩咐母亲不要私拆,一个月后去他那里拆。一个月后他拆下来,骨头是长上了,但接错位了。医生让我闭着眼睛,用铁锤一锤砸了下来,然后又敲上去,再涂上石膏粉,支上夹片用纱布缠起来,说等一个月后来拆,但最后还是错位的。医生准备又用锤子砸下来,我开始哭得撕心裂肺,跪在地下求饶,对母亲说,你把我扔进河里去吧,你跟爸爸再生一个好了。母亲也很心疼我,对医生说,我的孩子成这样子了,折腾不起了,不治了,残废就残废吧。

1990年的春天,我七岁,断臂成就了我人生里的第一大劫难。从那一年起到99年初中毕业,整个90年代,不管夏天有多热,无论是在外面还是在家里,我都不穿短袖。尽管这样,长袖也还是能让人清晰地看出来我的左臂与其他人不一样。小学和初中,学生的年龄都小,不懂事,加上我的家庭和性格,每次做操,上体育课,同学们总是拿我的左臂戏谑,我的心里是特别地难受、自卑。

那个学期我没有上几天课,但期末考试,我考了班里第一名,升二年级时,班主任送了我一份礼物一一是我学生生涯里唯一的一份礼物——三好学生。

断臂给我带来的肉体和精神折磨前所未有,把我整个人从内到外脱胎换骨了,寡言、恍惚、敏感、自卑、怀疑、痴呆、害怕、胡思乱想……一直持续到今天……

二年级不再是一年级的老师教,但我的成绩仍然在班里是名列前茅,到了三年级时数学开始滑坡了,不管怎么努力,都回不到从前去。

进初中后,主科从小学里的两科变成了七科。初中是青少年身体发育期。12岁那年,我的家庭发生了大动乱,给我的思想摧残如同在文革里遭受迫害的人一样的阴影。学校离家很远,隔着一条大河,必须住读。我从12岁到17岁五年时间除在学校外,其他时间都是跟外公生活,外公的思想教育是反人类教育,五年里,我虽然脱离了肉体戕害,但思想上,比跟父母时受到的戕害要大许多倍。五年的少年和青春,如今回忆,真的是比在十八层地狱里还要痛苦。

初中的老师也都是本地人,学历普遍都不高,教学水平自然也不怎么样。学校有图书室,但不对学生开放,别的同学家庭再不好都要比我的好,那些成绩好的和成绩不怎么好但喜欢读书的学生,他们都会让家长去到县城的新华书店里买学习资料,有的家长还能辅导,就我什么都没有。

为了不让成绩掉队得太严重,我开始偏科,功夫全用在文科上。我的努力技巧没有别的,就是“背”。历史、政治、英语、语文,我能整本书一字不漏地背下来。大多数学生都害怕背书,况且还这么多科目。但我不够聪明,又没有人辅导,还怕丢人,所以,除了死命地多背一些必考的知识外,找不到第二条出路。

那时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记忆力比谁都要好。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句话在那时我是确信无疑的,因为我的努力在每次大考小考分数出来后,无论是班级里,还是年级里,名次尽管前一二三排不到,但班里前五,年级前40基本是稳的。年级里有300多人,前40名算是优等生了,只是,这种为了分数毫无意义的死记硬背,在分数之外,没有任何的意义。考试一结束,我就头疼,背的知识忘得几乎为零。

我一直想用我的成绩和听话来维护我的尊严,得到老师们的认可和器重,但是徒劳的。学习成绩白纸黑字,他们没法为难我,但在其他方面,比如班里、宿舍卫生,每次轮到我值日,不管我怎么认真怎么卖力去做,做得有多好,他们就是不给我及格,罚我持续打扫一个星期,甚至一个月,还有外面的区域卫生,总是在上课的时间里把我赶出去一个人打扫。班干部、优秀学生、三好学生,甚至小组长,不管我表现怎么好,都没有我的份。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家庭,以及,每次开家长会,只有我没有家长去参加。

尽管这样,我在班里还不是被他们(尤其同学)为所欲为欺负的主要对象——和差生比,我是幸运的,因为学生主要还是看学习,分数和名次是决定这个学生是否被欺负的主要标准。我的理科虽然不怎么好,但也不是很差,尤其数学(初中三年,我认为学到的一点儿知识只有数学)。

初中三年,我主要是靠背,还有作文好、英语好保持着我的名次,如履薄冰、摇摇晃晃地撑着我正值少年的自尊心。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有一次大型模拟考试,我竟然在答题铃声响起后,怎么都想不起来我自己的名字。

这是一个尴尬到极致的问题。那时候校风好,学生都怕老师,就算是正义的问题,也不敢有人轻易地举手发问。初三模拟考试,监考老师都是其他年级的,还有其他学校的,他们都不认识我们,我就是举手问,他们也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甚至很可能还会怀疑我是不是想趁机作弊。

那次模拟考试,因为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差点急死我了,好在背的知识没有忘记。考试结束时,我还是没有想起来自己的名字。考生们全部都走出了教室,就我一个人站在位子上不动。监考老师问我为什么不出去,我说我忘记了我的名字,试卷上还没有写。阅卷老师大吃一惊,说:“你跟我开什么玩笑呀,赶快出去!”见他不相信我说的话,我的眼睛流了出来,哭着说:“老师,我确实是不记得我的名字了。”老师见我一脸憨厚委屈流泪的样子,认为我不是在撒谎,来到我的座位前拿起卷子一看,姓名那栏确实空着没有写。她大致浏览了下我的答题,又看了看我。问:“你自己的名字怎么会不记得了呢?”我小声地哭着说:“我也不知道。”

老师很是无奈。这时候,有同学趴在窗户上哈哈哈哈哈哈哈地大笑,他说:“xx,你要笑死我了,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叫xx”。哈哈哈哈哈哈哈……

听见他说后,我也立刻就想起来了,赶快拿起笔在试卷上填上。脸上的表情,要有多囧有多囧。这件糗事,在班上自然也成了同学们最大的笑料。

中考结束后,我没有再参加过什么考试,考试忘名字的事儿也渐渐地忘记了,这次因为前面两篇文章《白雪》,我谈到熟人站在我的面前我竟然不认识,还有《一分钟前的事情》,我去银行输入密码,一分钟不到就又不记得了,牵出了我二十年前的这桩往事。

不认识人和不记得密码可以理解成是年龄大了,或生活、精神压力过大造成的,而16岁那年忘记名字的事情,我想,应该是我毕业后几年里患抑郁症的先兆。

不管是什么原因,也不管结果是什么,人间生活对我而言,日本作家太宰治《人间失格》里开头的话,我认为是我的真实写照:“我过的是一种充满耻辱的生活。”

2020.11.28  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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