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怀明:当疫情过去之后,我最想做的一件事(闭门说书之四)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毫不犹豫,没有第二个选择,先直接说出答案,免得大家说我是标题党。
丰子恺绘剃头图
这是在家乡流行的一句民谣。
现在来看,这句民谣绝对是至理名言。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笔者春节前犯下了一个严重错误,那就是没有理发。
疫情到来,猝不及防,没想到春节后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无法理发。前天有人要给我录视频,坚决拒绝,理由也很充分:现在足不出户,营养过剩,头发疯长,蓬头垢面,没脸见人。虽然已是中年油腻猥琐男,总还是得稍微注意点形象吧。
今天听说外面开始上班,从小区领个通行证,出去转了一圈,倒是找到几家理发店,结果全是铁将军把门。
眼看头发一天长似一天,白发三千丈,也只能走长发披肩、蓄发明志的路线了。自己也有剪刀、剃须刀一类的工具,但没有手艺,修理之后的效果相当于毁容,还不如就这样维持现状,顺其自然吧。
马海方绘《剃头图》
既然没办法出门理发,那就望梅止渴,纸上谈兵,坐在屋里想想和理发有关的事情总可以吧。
在中国古代早先的观念里,理发可不是一件值得提倡的事情,甚至会有一些罪恶感。因为《孝经》里讲得很明确:“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因此古人对头发看得很重,最能说明这一问题的一件事就是曹操的断发代首。据《三国志·魏志·武帝纪》裴松之注引《曹瞒传》记载,曹操带兵打仗,自己行军时犯了错,为严明军纪,采取割发代首的处罚方式,结果战士们深受感动。
连环画《割发代首》
这种刑罚放在当下,估计能让那些贪官污吏们高兴死,但在古代,这可是很严重的一种处罚。古代有一种刑罚叫髡刑,就是把罪犯的头发剃了,比如弄成现在的平头板寸之类,虽然没有皮肉之苦,但在精神上却是严重打击,大概相当于把犯人的隐私放在网络上去晒吧。
当然,不敢毁伤头发、胡须并不等于不能修饰美化,否则眉毛胡子一大把,每人都蓬头垢面的,既不美观,生活上也很不方便,甚至还会寄生小动物,比如虱子、跳蚤或臭虫什么的,肯定要时不时修理一下。
《武梁祠汉画像石》 拓本
到南北朝的时候,理发已比较流行,髡刑也在这一时期废止。颜之推在其《颜氏家训·勉学》里批评曾那些贵游子弟,不学无术,却“无不熏衣剃面”,类似于批评今天的年轻人不好好读书,天天捯饬衣服、发型。不过这也是古今通理,别说颜之推那个时代,放到现在,那些穿得光鲜、发型时尚的官二代、富二代哪个愿意做学者,还不是都继续从政、发大财。
南北朝的时候人们究竟怎样理发,限于文献,现已难以确知,不过可以通过当时的理发工具和技术来想象。
古往今来,发式往往是时尚潮流的晴雨表,这玩意是专门的学问,受多种因素的影响,其中有一个不能不提,那就是工具和技术。理发工具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你的发型。今天人的发型非常复杂丰富,显然与理发工具及技术的发达有关。
李津绘《魏晋高士图卷》
说起来古代人挺可怜的,他们能用来修理头发的工具只有梳子、剪子、剃刀之类,远不如现在的电推剪、吹风机等用着顺手。像那种技术难度很高的莫西干头,你就是把古代的理发师打死,他也弄不起来。可以想象,他们理发的手法也不外乎剪和刮,要么是长发盘起,要么是剃成光头,操作起来相当简单,理发师的功夫更多下在洗头、梳头、盘头上。
因为发型简单,古人在这方面也就没怎么说道,翻翻古代诗文辞赋、小说戏曲,好像没多少讲理发这件事的。
《清明上河图》
理发这门行当真正发达起来,大概要到唐宋了。最起码宋代肯定是发达的,据《武林旧事·社会》记载,当时的杭州有净发社,以梳剃为业。所谓净发社,就是理发者的行会组织。理发者叫待诏、镊工,不是后来所称的剃头匠。杭州在当时是过百万人的大城市,理发师的数量不会少。
另据洪迈《夷坚志乙》卷十二《成都镊工》记载:“政和初,成都有镊工,出行尘间,妻独居。一髯髻道人来,求摘须毛,先与钱二百。妻谢曰:‘工夫不多,只十金足矣。’曰:‘但取之,为我耐烦可也。’遂就坐,先剃其左,次及右。”
虽然是篇小说,但如实写出了宋代理发行营业时的场景,时间相隔近千年,但看起来很熟悉,和现在的理发店差不多。
赵佶《听琴图》
《永乐大典》卷一万四千一百二十五也收录了一部元人所著的《净发须知》,介绍净发这一行当应注意的江湖规矩和注意事项,由此可见宋元时期净发行业之发达。
到了清代,理发陡然成了一个无比严肃的大问题,一是因为新的王朝强令大家更换发型,让人在性命和发型之间二选一。这大概是世界理发史上唯一的一次。
二是因为这种新发型需要不断维护。除了辫子外,头上其他地方都要剃光,而头发又不断长出,于是只好不断剃发,这无疑刺激了清代理发业的繁荣。
老照片剃头匠(1870年)
正是因为有了这种需求,清代的理发业相当发达,无论是乡间还是城镇,无论是广州还是上海,到处活跃着理发师们的身影。
老照片上海剃头店(1870年)
好在到清代中后期的时候,照相术已经发明,有不少西方人拍摄的照片保存下来,今天还可以很直观地看到那时理发的真实情景。
老照片广州剃头摊(1880年左右)
西方人之所以对中国的理发如此关注,原因很简单,清代人的发型和他们的相差实在太大了,而且东西方理发的技术和方法也很不一样。
西方版画理发店
不过很快就天下大同了,1912年大清帝国灭亡,那种拖着长辫子的奇特发型就此走向终结,不过中国人的发型却再也没有回到大明乃至唐宋,而是彻底西化,除了光头还算国粹外,平头、后背头、烫发、大波浪等都是舶来品,不少城市还模仿西方,开办了理发店。
锡金军分政府民国元年剪辫理发谕令
这次发式的全面西化倒没有引发“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那么激烈的斗争,好像大家觉得顺理成章,一夜之间完成了这种转变。
转变归转变,拿头发说事的事情仍屡屡发生,比如文革时期给反动分子剃阴阳头,上个时期八十年代禁止年轻人留长发等。当然也有梅兰芳抗战期间蓄须明志这样的佳话。直到今天,仍有一些中小学对学生头发的长短做文章,可见在理发这件事上,还是大有话题可说的。
民国时期老上海理发店照片
再后来,就是大家所熟悉的情景了。有钱的、讲时髦的,多出点钱,到上点档次的理发店去理发。一般的平民百姓,就到家门口的剃头摊上解决。街头巷尾的剃头摊很快成为城市一景,也成为新的民俗。
有句俗话,叫剃头挑子——一头热。引申的意义且不管,字面的意思说的正是当时的剃头工具,一副担子,一头是一个高凳,下面抽屉里摆放各类理发工具,另一头则是烧水的炉子和脸盆,可不就是一头热嘛。
马海方绘《剃头挑子》
笔者小时候生活在农村,那时候往往是队长出面,将全村老少爷们理发的事情承包给某一个剃头匠,每年村里给人家百十斤粮食,剃头师父代着徒弟则一年来数次,负责为全村人理发。
段建伟绘《乡村理发师》
那时候的剃头匠不仅给人理发,还经常在理发之后帮人挖耳朵,顺带也捶捶背,捏捏肩之类的。遗憾的是那时候小孩子只能理发,不能享受这些服务。在我的印象里,村里的女人从来不找剃头匠理发,都是邻里之间相互剪头。
丰子恺绘《挖耳朵》
如今,流动作业的剃头摊在很多地方都消失了,特别是城市里,它已经成为儿时的记忆,各种各样的理发店成了唯一可以理发的地方。
王正乾绘《剃头匠》
日常生活中忙忙碌碌,没有多少人会关注街头这些不起眼的理发店,而一旦失去它,诸多不便一下就显露出来了。
有时候就在想,人这一辈子都在追求所谓的幸福,到头来也并没见到什么幸福。其实幸福很简单,那就是正常的活着,正常的去上班,正常的去买菜,正常的外出闲逛,当然还包括正常的去理发。
法国莫里斯·勒卢瓦尔绘《在理发店》
希望疫情早点过去,赶紧到理发店好好理个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