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建昆:画蛇何必添足(《儒林外史》新读之九)

话说道光年间,天下承平日久,世风逐渐凋蔽,盗匪蚁聚,灾祸连绵;又有外敌窥境,仗着船坚炮利,直扑江淮。因此人心惶乱不安,纷纷走避他乡。

此时,南京城里有个三十来岁的举人,姓许名孝先,字学边。他笃守父训,矻矻于制艺,倒无视于洋船拢岸,签定条约,割地赔款。说他热衷于功名,却也不是。生长在一个官宦世家,祖父、伯叔都做了总督、御史;单单父亲耘斋考运不济,年近六十,还不曾中过省试,便罢去乡学,指望着儿子完成心愿。

许学边勤谨伶俐,年十六以异禀选入了学校,二十中举,期待登第封印,没有吃过什么苦头。等到第五次偕计赴考,名在孙山之外,才觉得天地之间原也有沉郁顿挫之事,不再镇日挺个大肚皮曝晒,还谑称自己是在晒书。

耘斋先生看见儿子闷闷不乐,着实心疼,便取了架上《儒林外史》,向许学边说:“古来沉冤抑塞之才,岂仅有吾父子焉?”

许学边初不为意,信手翻阅,竟觉血气上涌,立誓补缀末章,以抒己憾。遂振笔直书,成〈神宗帝下诏旌贤‧刘尚书奉旨承祭〉一章,创立“幽榜”,以别于进士榜及剧团梨园榜之外,慰勉天下失意士子,得偿生前之愿。

耘斋先生接读再三,亦有慨焉,转交书贾劳侃。劳侃心仪雅事,惟以耘斋父子之名未见经传,无助销行,不如隐去本事,托名古者,以利流传。此事原委,仅见《耘斋集》中书札,好事者抄出,始白于世。

人民文学出版社整理本《儒林外史》

从上面这一段“摘录”,可以知道,《儒林外史》第五十六回是后代落魄书生许学边捉刀的,书坊为寻新出奇,故意隐姓埋名,将此章添附骥尾。或许有读者认为此系“孤证”,难以取信。

请先研读《外史》第五十四回,吴敬梓书写至此,借钱充胖子的缙绅子弟逃走了,献诗给妓女的穷秀才被羞辱了,和丈人吵架的女婿出家当了和尚,妓女也剃度当尼姑,理应作结。

何以另起〈添四客述往思来‧弹一曲高山流水〉一章,把时间拉到万历廿三年(公元1595),南京名士们已渐渐消磨殆尽,唤出了市井四客,一再地把自己的影子及心酸写进来。

牢骚嚷完,亦该停笔。何以又见一章,伪托万历四十三年(公元1615)河南道监察御史单扬言(擅扬言)入奏,要祭祀这些死去的而科考缯绫不幸的读书人?

查访事迹得有九十一人,列出“幽榜”,追封为进士者五十五人,再派礼部刘进贤(留进贤)加以祠祭,则显得啰唆无趣。

《外史》中,有名姓、事迹的士子,又何止九十一人?如果说王惠是朝廷钦犯,荀玫因赃拿问,不在访寻之列,那么庄尚志极力赞赏的侄子庄濯江,为人有礼,又能捐财助友,何以不入?

《儒林外史会校会评》

寓居金陵的卢尔德,收集名家文集,力追贤良,亦能虚心求教,温文知礼,横跨书中三个回目,也被遗漏。布衣中,鲍文卿养子廷玺(原姓倪),得文卿教诲,虽继承戏班生意,甚讲义气,出现书中不下十回,亦未提及。

再从察访九十一人之中,有十五人进士出身,任官或至知县、太守、御史、总督,何须死后再选入进士榜中,进行追封?

武籍出身,身居镇台、千总者三人,何须入榜?举人二人、荫生一人、贡生四人、监生九人、生员廿六人,这些人士可以免试升级一至三阶,跻身进士之列,岂不让一般的读书人羡煞?

贡生中列有严大位,未列其弟严大育。大育虽然俭吝,仍为其兄花钱脱罪;而大位欺压善良,攀寅附会,又侵夺大育遗产。生员中的王德、王仁,为了钱财,可以枉顾亲情、人理。这些人列入查访旌奖的名单中,不知何故?

而布衣廿七人、和尚二人、道士一人、女子一人,亦在考察之列。

《陈批儒林外史》

洪憨仙系江湖郎中,犹如今日之金光党,利用不知情的马纯上去诈骗胡缜的钱财,奸计未成,不幸急症先亡。

陈思阮与岳父吵架,愤而剃度出家,动机甚鄙。道士来霞士似有断袖之癖,穿梭士子之间,毫无作为。

测字先生丁诗附庸风雅,带着诗和所有的积蓄二两多银子,竟然上妓院欲求亲近聘娘,自取羞辱。

除了洪憨仙以外,其他三人不仅接受查访,还大落落地登上“幽榜”,分享“功名”之乐。布衣等人夹入“儒修”之列,若以节侠、性行来评论,自当如此。然而劣行如此,怎能与侠烈的萧浩、凤鸣歧,孝心感天的郭力相提并论呢?

乍看之下,“幽榜”系以“文行出处”为标准而选录的。

第一甲为虞育德的浑雅、庄尚志的恬适、杜仪的豪迈。

第二甲为萧采英勇、迟均论礼、马纯上仁心等等。

第三甲为女子沈琼枝节烈、老管家娄焕文忠义等等。其中与文行标准出入最大的,为二甲的余特、王蕴,三甲的陈春、汤由。

中华书局版《儒林外史》

余特,举人出身,到无为县当司法黄牛,私和风影人命案件,得了一百三十多两银子,归葬父母。孝心虽佳,然而手段极劣,出事之后,还让弟弟余特代为受罪。

王蕴,秀才出身,三女婿意外死了,自己的女儿选择殉节死了,他居然仰天大笑,说:“死得好,死得好!”完全不顾人情事理。他平日还批评苏州风俗不好,妇人游湖坏名节;与书中杜仪关怀妻子,伴游于山水的行径,完全相左。

陈春,借款去妓院当火山孝子,欠了钱,所以“脚底抹油”,溜了。

汤由,求余特为塾师,拜帖上却署名“同学晚弟”,徒闹笑话。

或许有些明眼人发现,列入“幽榜”的目的,其实在意于翰林院的官衔。能进入翰林院的人,多半是科举考试中的前几名,文采斑然,聪明绝顶,授庶吉士,升检讨、编修,乃是朝廷储备朝中高级人才的制度,可免优秀人才放到地方去,遭到迁升奔波之苦。

上海古籍出版社版《儒林外史》

不学无术的书生、市井生活的百姓,又如何与翰林院搭挂关系呢?这一张意图不明、荤素杂陈的“幽榜”,又有什么意义呢?吴敬梓既已厌弃腐败的科举制度,何以创造一张虚假的榜单,来使自己创造出来的人物望梅止渴?

从结构上来看,第五十六回是条多出来尾巴。它袭取了《水浒传》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碑碣刻名,《西游记》的诸佛名号,《封神榜》的封神名录,《镜花缘》的百花仙子名录;把书中出现的角色名号夯不郎当的排列一处,以供读者回味。

就内容看,它也不符合全书“文行出处”的主要基调。可以大胆的假定,这只极笨的四脚蛇,绝非出自吴敬梓手笔。

至于是不是许学边的恶作剧呢?还请读者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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