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红：浴火重生
大周天授二年腊月，神都洛阳上苑。
一位带着仙气的红衣美女款款步入牡丹园中，望而兴叹。
“在下牡丹花主，恭迎女神驾临，不知您是何方神圣？”牡丹花神阿吉也变作人形迎了上去。
“我是天使，天帝派我来烧你这个牡丹园。”红衣美女轻启红唇道。
“你是火神？请出示证件。”阿吉从容应对道。
“要什么证件，我这红唇即可为证。”红衣女神秘一笑。
阿吉惊诧地盯着她那艳红欲滴的双唇，有股烟火气如云出岫般地在唇间氤氲回荡。
“我自幼就生活在这个无烟区，日日与土壤、阳光、空气、甘露为伴，自由自在，从不受拘束与威胁，也不懂火的威力。”阿吉说。
红衣美女听罢，遂将纤指往红唇上一按，指向园中草地，只见一卷红霓自她指端游出，化作纷绕火舌，满园青草，刹时间就成了一片灰烬。
阿吉见了，痛心泣诵道：
离离园中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我吹的可是三昧真火，不是什么野火，来年春风再怎么吹，它们也不会再活过来了。”红衣女说。
“我们与天帝并无往来，你我也素无冤仇，为何要烧我们？”阿吉含泪问。
“天机不可泄漏。我近日必烧园。你们做好心理准备吧。” 红衣女说罢，化作一团红云腾空而上不见了。
“我大周圣神皇帝以女皇之身君临天下，奇象频出，即便令上苑百花在腊月开放，众花神也必定遵从圣意，自成一番奇景……”一位重量级大臣在阶陛之下执笏对武则天说。
“哦，如此这般，那朕倒想试试。婉儿，替我拟诏。”龙椅之上端坐着的武则天说毕，略加思索，即兴吟诵道：“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
内舍人上官婉儿携诏前往上苑宣旨并焚之，以遍示花神。
众春花之神接旨，纷纷聚集到一起，交头接耳，战栗惶惑不已，皆议花期未到，怎生盛放？
“投之以枣，报之以栗。”牡丹花神听着，淡定地微笑道。
“阿吉，你竟还如此从容？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众花神忙问。
“昔梁武帝大宴群臣，见大臣萧琛饮醉，遂与他开玩笑，将一颗红枣投到他身上。萧琛不慌不忙地拿起一个栗子径往武帝面上投去，正中龙颜。武帝大怒，群臣惊恐战栗不已，萧琛却不慌不忙地说：陛下投臣以赤心，臣能不报之以战栗吗？”阿吉说：“今武皇对我们抱以厚望，命令我们不合时宜地开放，然花期未到，纵有诏令也不能开。我们花神当顺应天理自然，切勿重蹈揠苗助长之闹剧。”
“原来你是在嘲笑我们呀，我们可没你这个胆。”众花神道。于是，她们纷纷飞上天界向总花神申请，必须在冬夜提前开花。
总花神无奈答应了，于是，一夜之间，整个上苑百花齐放，五彩缤纷，蝶绕蜂舞，盛世的春天提前到来了。
“圣神皇帝真是英明天纵，连花神也如斯敬服，真是天授之大吉啊。”众嫔妃公主、皇亲国戚、文武朝臣们簇拥着武则天游园，赞叹之声此起彼伏。
“你们之中有不满我这个女人统治大周天下，要复兴大唐王朝，回到你们日思夜想的长安去的，尽管举手。”武则天停下脚步，缓缓说道。
霎时间，上宛之中鸦雀无声，众人齐刷刷地跪于御道两侧战栗道：“臣等不敢，唯武皇一统天下之神威圣德可令江山永固，并与日月同辉……”
武则天见状笑道：“卿等快起，诸位赤胆忠心，朕有何疑焉？只是，朕听说有人图谋以看花之名废黜朕躬。朕将计就计，今日驾临上苑，倒要看看小人阴谋如何得逞？”说着，前往牡丹园的方向走去。
谁知一入园中，只见一片荒芜，唯有牡丹花不曾应命盛开。
而此次饱受精神绑架的武皇，见此情形，立时将一腔怒火都渲泄在牡丹身上，厉声喝斥道：“胆大包天的牡丹，居然敢违抗圣命！来人！给朕将之用烈焰焚烧加以炮烙之刑侍候！再把她们连根拨起，通通扔到邙山上去，让她们死无葬身之地！”说完，便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太监们一听圣意，连忙应承下来。
倏尔，一群搬柴扛炭者摩肩接踵而入，一时间，柴炭堆山填海般地将整个牡丹园填得密不透风。
其它园中的花神们闻知，更是吓得六神无主，战栗更甚，纷纷议论道：“没想到牡丹违命，竟受此等酷刑，还好我们遵旨照办了。只是，唇亡齿寒，今后我们可不敢再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了。” 众花神纷纷抱头落泪，感叹自己囿于禁苑之不得自由，竟不如野花辈。
就在这危急时刻，阿吉才完全相信了红衣美女的警告。果然，她望见火神如约而至，对她说：“总花神将你之不屈禀告天帝，天帝也为你动容，只是不好忤人间真命天子之意。这样吧，我教你个避火诀，你牢记在心。火起后，你领着她们的真魂避趋至巽位那边，巽为风位，可保薰身不灭魂、免却尔等灭种之患。”
“恐怕这样做也避不过你的三昧真火。”阿吉临危不乱，理智地提出问题。
“这回，我不用真火烧你，只瞒过那些肉眼凡胎罢了。你若心中不畏，则不觉疼痛；心若一同起火，贪生怕死，则会痛得永世不得翻身。”红衣女说。
大难当头，阿吉深知此次噩运已避无可避，只要有重生之日，当忍则忍，她那与生俱来的坚强刚毅的本性，随着众火把从四面八方点燃牡丹园那一瞬开始，展露无遗。
很快，灼灼火俱燃，大火熊熊，烈焰冲天，整个牡丹园被火海包围，株株牡丹被烧得如同爆竹噼啪之声接连作响，应命放火者已跑远，聊避火势风烟去了，只有平日给牡丹花施肥浇水的一位中年油腻花匠坐在园前，任凭烈焰熏身，只默默洒泪。
火光中，红衣女神款摆腰肢，挥着长袖狂舞，她的眼神中划过一道道红光，她的红唇中吐唱出火辣辣的歌谣——
让爱的火，燃烧着我……
喜欢你的轮廓，你的唇线，
看着你，我常常忘记了时间；
喜欢你的温柔，你的疼爱，
我的心感觉好甜。
在花开时节，在人群之间，
你是唯一的一切……
一曲歌毕，她问在烈焰之中饱受烟熏火燎的阿吉：“是否这歌可为你减轻疼痛？”
“什么爱不爱的，还不如唱燃烧我的卡路里呢！” 阿吉心想：俺不也曾敬爱女皇陛下，为她增光添彩，香馥馥盛放在御座前，光艳艳横卧她云鬓间，痴么痴，痴么痴地做着春秋大梦吗？而如今却因一次未遵旨，竟落得如此下场！
阿吉追念往昔，感叹毕，还是勉力优雅地对火神点了点头，她的双眼已被烟熏得睁不开了，遂竭尽最后一点嗓音与气力对痛苦呻吟着的姊妹们说：“大家要挺住啊，过了这一关，我们一定会浴火重生的！”
不知淋过多少场旷日持久的天降甘霖，仿若经历了几世几劫，阿吉才慢慢地苏醒过来。
她见自己与姊妹们被抛弃在山上，身旁一片荒凉，不远处历代帝王将相墓碑林立。任凭阿吉如何呼唤摇动，她的姊妹们都还未能苏醒。如何重生，这是个大问题。
邙山山神走来对阿吉说，目今已是万岁登封元年的花朝时节。
在山神的保护下，她与姊妹们免遭被大风吹散、被冰雹砸碎之难。
往年百花生日之际，阿吉都会前往庆贺，可是，现在的自己却成了要面对天鹅们的丑小鸭，情何以堪呢？ 阿吉心下一算，距她被焚那年已有三载余了，好一场令她心有余悸的大火，竟令她昏迷了足足三年！然而，她下定决心不错过今年的牡丹花季，她要带领姊妹们克服困难，按花时绽放出属于自己最美丽的生命！
“你魂虽未灭，但若要重生，须有贵人相助，你只记得找名字中既带“火”又带“木”的贵人，请他施恩……”阿吉忆起总花神在她昏迷的梦中对她说过的话。
于是，她辞别山神，化身为黑衣书生，一路下山。
这年的花朝节正逢春分。都中士庶人人出游，户户插花，男女老少皆簪花相庆，还有好些围坐酒馆桌边，比赛竖蛋为乐。
阿吉邻桌两位颇有头脸的官人正在聊天喝酒。
只听一位问道：“狄公这一贬何时能回来？”
“恐怕遥遥无期啊，圣上少了狄公左右辅佐，如失一翼，都是来俊臣那酷吏造的孽，真为天下苍生叹惜啊。”两位说着，闷声饮酒不语。
“有扰二位，二位既知朝廷之事，在下想请教，朝中是否有大名中带火又带木的官人？”阿吉鼓起勇气来到他们面前，向他们做了个揖问道。
两位官人见阿吉虽然面色焦黑，骨瘦如柴，却天生成一种清贵高雅之相、铮铮傲立之态，都欣然正视。
“带火又带木？这不就是我们才说的狄公有吗？”一位说。
“狄……仁……杰……，啊，妙，老兄解得妙。对了，你问这个做什么？”另一位问。
“是这样的，在下命中缺火又缺木，须有贵人相助，才能有个出头之日。”阿吉说。
“可惜你的火木贵人，在几年前的九秋时节被人诬陷，已遭到贬谪，屈尊为九品县令，你得去千里之外的江西找他了。”一位说。
阿吉辞谢过二位，步出酒馆，心想：由此河南前往江西，确是山高路远，可是为了自己与姊妹们的重生大计，定然得不辞辛苦了。
待阿吉餐风露宿地孤身跋涉到了江西境内，已是临近三月三上巳女儿节了。
一晚，彭泽县令狄仁杰正在书斋中秉烛夜读。
忽然，只见一个黑影潜入室内，立于他面前。
狄仁杰搁下书卷，望之良久，捋须沉思：先帝高宗时，我任江南监察御史，在火神的助力之下烧毁了无数蛮神庙。有人对我说，在我身后，有数十个蛮神跟着我，要伺机报复。我头也不回地问，后来如何？那人说，我正能量如此充足，蛮神野鬼如何近得了身？久而久之，就都离我而去了。眼下这一个却又是哪儿来的？他遂熄灭灯火，从容说道：“我耻于与鬼魅争光。”
谁知，黑暗中，闪现出两行晶莹的泪光，宛如暗夜中的小星星，继而嗫嚅之声传来：“大人，我不是什么鬼魅，我是洛阳牡丹花神，遥自邙山而来，专程为见大人一面……”接着，阿吉将自己的遭遇与狄知县倾诉了一番。
“果是火神示意你来找我，可我现在身在此地，不得回神都，又如何帮你复生？”狄仁杰说。
“不妨，我带了一抔洛阳土来，您只须于明日上巳节午时，在后庭里将我栽插回土中，再灌溉以西江之水，我自能复活。待花苞初结之时，我再赶回洛阳开花。”阿吉说。
“如此，举手之劳，不在话下，我定当尽力而为。”狄仁杰说。
阿吉闻言，拜谢退出，自喜重生有望，一夜无眠。
次日午时前，狄仁杰忙完公务赶回府中，慎重地薰衣沐浴后，来至后庭，果见一株高约两米的焦枯带根枝茎，卧于花圃中的一抔净土之上，已辨不出牡丹模样，顿觉一阵心痛，遂向她拜了一拜，然后挽袖俯身，亲自分土形成一尺来深的洞穴，小心翼翼地捧起牡丹枯茎，栽入土中，再培紧神都之壤，浇以西江甘露之水。
自此后，他常往后庭小心呵护，夜夜案牍之余也举着小火把前往探视，风雨无阻。转眼寒食到来，牡丹开枝茂叶，狄仁杰这才认出果非凡品，确为牡丹之叶。到了清明踏春时节，枝茎旁就累累地结出一个个小小的花苞来。
这日，恰逢有使者因公差自洛阳而来，狄仁杰喜出望外，谨慎交代将牡丹带回邙山种植，免去花神再度跋山涉水之苦。使者素慕狄相之耆德，于是便将这枝带土牡丹小心翼翼地背缚背上，策马回到神都，专程来到当年那位花匠家中，请他务必将牡丹带上邙山栽培。
花匠见花苞如见故人，喜极而泣，想到自己自四年前亲见辛苦栽培的众牡丹遭火焚后，心灰意冷，遂辞去皇宫花匠一职，怎料到此番还能相见，牡丹还会重生！于是，花匠将家搬移至邙山，在他的精心栽种之下，当谷雨时节到来，阿吉领着众姊妹相继开花，直把邙山开成一片牡丹花海。
武则天听说邙山牡丹重获新生，开得格外艳丽且硕大无比，遂亲乘华辇上山观看，她见一株株牡丹都比她的身高还高得多，遮天蔽日似的傲立满山满谷，令她不得不仰视之，甚至有点畏惧，于是再次怒从心头起，下令再次焚烧牡丹。
次年初春，即万岁通天二年，狄仁杰因平寇有功，武皇感念其才，遂再次拜相。
狄丞相闻知邙山牡丹去岁又遭噩运而仍不屈服，即向武则天进言，请将邙山牡丹重植回上苑牡丹园中，并在西苑也大量种植，广邀神都百姓同赏花事。
武则天思之再三，进而也觉得这牡丹性烈颇像自己，不也正似国之精魂么？并且，她对失而复得的贤相很是珍惜，于是就欣然采纳了狄仁杰的建议。
展眼又到谷雨时节，狄仁杰在百忙之余，来到西苑赏花，与民同乐。只见红黄蓝绿黑白紫，各色牡丹竞相绽放，美得令人叹而观止。
尤其是焦骨洛阳红，娇艳得吐火花欲燃、火炼金丹般，令他忆起自己当年被诬下狱后，誓死不肯连累他人，断然以头撞柱，血流满颊的样子。好在，目下酷吏被斩首的斩首、入瓮的入瓮，皆已遭到惩处，恶有恶报了。
牡丹花神阿吉，一袭飘逸红妆化作美女上前向狄丞相叩谢深恩。狄仁杰对她说：“你浴火重生，我也浴火重生了。”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2019年3月7日
作于有你慵忘我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