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庆雨:长路漫漫,一身骄傲——金莲误(读《金瓶》说女人之二)
可是,武松之所以能杀潘金莲为兄报仇,正是骗说要娶她为妻。武松很好的利用了潘金莲对他的情感幻想,才能轻而易举的做到对她的剖腹挖心。
而精明的潘金莲,在有了视她为生命的陈经济的婚约后,竟然忘了自己鸩杀武大的罪恶,竟然会以为曾为武大之报仇,不惜杀了西门庆而被害坐牢的武松居然会放过她潘金莲,竟然会相信武松要娶她作正头娘子的谎言,而使自己身首异处。
关良绘潘金莲
潘金莲如果不是爱昏了头,就是得了健忘症,但潘金莲并没有得健忘症,合理的解释也只有前者。一见武松便心绪大乱,便情感脆弱,乃至于不顾陈经济的一片痴心。如果这还不是一种爱的痴迷,那又是什么呢?又该怎样解释这种糊涂的选择行为呢?
武松对潘金莲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以为,是意味着一种远离市井的生活境界。一个满身正气的英俊男子,对潘金莲这样一个在肮脏、低俗、污秽环境中长大的女子来讲,不仅是从未有过的新鲜感觉,更是在灵魂上的一种震撼。
但对武松而言,市井生活的享乐追求,两性间眉目传情或偷欢纵欲等等,根本就进不了他的生活视野,更与他的生命意义追求无关。潘金莲再美,只是他武松的嫂嫂罢了。如果要武松接受潘金莲的示爱,那也同样是不可理喻的事。
周京新绘武大郎与潘金莲
可以这样说,武松使潘金莲看到了理想的男人,看到那曾在诗词歌赋中被颂扬过的所谓高尚和幸福。可潘金莲对于武松而言,则是一个形式上的家人,一个对于自己的生命走向无足轻重的一个女人罢了。这就是潘金莲的悲剧,也是人的命运悲剧。
正像作者所言:“但凡世上妇女,若自己有些颜色,所禀伶俐,配个好男子便罢了,若是武大这般,虽好杀也未免有几分憎嫌。自古佳人才子,相凑着的少。买金的偏撞不着卖金的。”(第一回)
婚姻不幸的潘金莲,试图赢得武松,试图拉住改变不幸婚姻的希望风筝之线。可惜,这只风筝终究断了线,飞得太高,离她太遥远了。
就在潘金莲心境渐趋平静,欲望日渐沉息之时,西门庆介入了她的生活。
连环画《潘金莲热盼西门庆》封面
浓春时节的一个傍晚,准备放下帘子,等待武大回家来的潘金莲,没料到会有一阵风儿吹来,并吹落了她手中的窗帘撑杆。更没想到的是,这根杆子竟然正巧砸在一个年青男人的头上。
被砸了脑袋而满心恼怒的男子同样没想到,进入他怒目中的竟是一张了充满惊愕表情的美丽女人的脸:但见:
头上戴着黑油油头发䯼髻,口面上缉着皮金,一径里踅出香云一结.周围小簪儿齐插,六鬓斜插一朵并头花,排草梳后押。难描八字湾湾柳叶,衬在腮两朵桃花。玲珑坠儿最堪夸,露菜玉酥胸无价。毛青布大袖衫儿,褶儿又短,衬湘裙碾绢绫纱。通花汗巾儿袖中儿边搭剌,香袋儿身边低挂,抹胸儿重重纽扣,裤腿儿脏头垂下。(第二回)
本是怒从胆边起的西门庆,此时不由展现出一副宽容、和蔼的笑脸。这一笑,给他俊俏的面庞平添了几分生动。这一笑,也使惶恐不安的潘金莲得到了宽慰。
他们相互间产生出好感,本是自然而然,情理之中的事。所谓机缘巧合,潘金莲也难以抗拒命运的安排。西门庆与潘金莲的相见,极具戏剧色彩。然而,他们却没能出演正剧中的角色。
外表风流英俊,一团和气的西门庆,给潘金莲平淡无味的生活带来了回味幻想无穷的余地。她不时想起这个不知姓名的男人对她一步三回头的流连顾盼,那温和的言辞,那不舍的神情,让她开心,让她得意,让她自我感觉良好,让她从武松轻蔑的眼神中淡出,重又找回了她原有的飘然:“他若没我情意时,临去也不回头七八遍了。不想这段姻缘,却在他身上。”
漂亮的女人一旦见识浅薄,容颜的靓丽就成为一种莫名其妙的骄傲资本,就会使她的性情也为之轻狂,这样的女人也定会为轻薄狂妄付出代价,潘金莲亦是如此。西门庆的出现让潘金莲失落的心境得到了平复,也使她莫名的情绪骚动起来。
甘婷婷饰演潘金莲
潘金莲不由拿西门庆与武松相较而发出感慨:“那武松若有他一半情意倒也好了。在身边的无情,有情的又捉摸不着。”有趣的是,此刻之武松并不在她的身边,潘金莲如是说,只能说明潘金莲时刻把武松放在身边,放在了自己的心里。
既然潘金莲把“无情”的武松尚能视为身边人,那对“有情的”西门庆自然更是思之不已。西门庆此番也成了潘金莲心里的一个月光影子,朦胧而柔美。这潘金莲与西门庆之间,仅此一节倒有些“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之状了。
李明启饰演王婆
潘金莲二见西门庆是在隔壁开茶铺的王婆家。
王婆,何许人也?“便是积年通殷勤,做媒婆,做卖婆,做牙婆,又会收小的,也会抱腰,又善放刁。”(第二回)活脱脱一个市井奸猾小人。她精心安排潘金莲与西门庆的这次会面,看得是西门庆大把使钱的好处。
王婆为西门庆能够勾搭上潘金莲不惜费劲心力的周密设计,为的就是利用潘金莲的色来得到西门庆的钱。潘金莲是王婆无论如何也值得一试的摇钱树,自然也就顾不得潘金莲还叫她声“干娘”。此一笔写出的人心险恶如此,真是令人心惊肉跳。关于王婆,后文还有专章细说。
对潘金莲来说,给王婆做寿衣,正好可以打发庸常无聊的时光。可潘金莲万万没有想到,那个自己以为已随风而去的男人,竟然出现在她的面前。聪明的潘金莲在惊喜之余,不会不感到这巧合皆是人为安排的。
朱新建绘潘金莲与西门庆
潘金莲为西门庆对她如此的用心而高兴,而感动。她为幻影成了真实,为自己又复活了的女性魅力,为了那改变自己生活现状的一丝希望,或说就为了眼前这个男人的十分殷勤,潘金莲以酒精壮胆,为西门庆宽衣解带终不悔。
而风月老手西门庆,则使潘金莲第一次感到两性交合的快乐。强壮的西门庆,从生理上激活了潘金莲。这种生理上的满足感,使潘金莲从对武松这样的男性生出的虚无缥缈的想象,变成了落实在西门庆身上可见可感的欲望。从此,在欲望的牵引下,她走上了一条人生的泥泞之路,并一去再难回头。
潘金莲与西门庆的偷情生活,使她在心理与生理两方面都得到很大的刺激和快乐。但就在这激情高涨的生活中,潘金莲已使自己步步堕落。对满足一己情欲的追求,渐渐成为她生存的唯一目的,成为她人生的终极追求。
就在潘金莲沉溺欲海,享受着西门庆带给她的激情生活时,发生了武大捉奸的事。
连环画《金瓶三艳之潘金莲》封面
关于武大郎捉奸一节,从事件表面看,这是人之常情。做丈夫的被妻子欺骗,不明不白地被戴上了绿帽子,那是一定会去捉奸,并在妻子无法抵赖的时候,痛惩奸夫淫妇,为自己出口恶气。这样才既能给对方一个教训,又能找回一点做丈夫的自尊。
评论家通常的理解也多认为这应该是作者的一种叙事构思,因为这捉奸事件的发生,既是为潘金莲杀夫改嫁西门庆、武松报仇陷冤狱等情节而设,也为潘金莲最终死于武松刀下,体现因果报应思想的一个伏笔。可这在逻辑上产生了一个问题,这个就问题是——武大并不是“通常情理”中的男人,他并不具有那分男儿的血性。
这一点可从一下情节得到证明:在潘金莲当初从张大户家出嫁武大时,武大面对张大户对潘金莲的暧昧与越轨行为,采取的是鸵鸟政策,“撞见亦不敢声言”,潘金莲形容武大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只是一味呷酒,着紧处都是锥扎不动。”(第一回)
黄永玉绘潘金莲
这样一个武大郎,又怎会忘了弟弟武松临别的嘱咐:“若是有人欺负你,不要与他争执。待我回来,自和他理论。”又怎会陡然长出了胆气,竟然跟着一个卖果子少年去干那捉奸的大事?可否理解为因张大户与潘金莲是他武大早以知晓的旧交情,武大娶潘金莲时还得了些陪嫁,因此能容忍他们的奸情?
而西门庆私通潘金莲,他武大全然不知,而是从别人嘴里得知此事,这一点令他失了面子?还是因为白白陪了夫人又没有得到相应的收入缘故?究竟是什么使得矮小、怯懦的武大敢于面对潘金莲和她的情人西门庆?
这最终与武大如何看待潘金莲,又如何看待自己与她的情感(如果还谈的上有情感的话)有关。这一点因不属本文讨论的范围,姑且留作后话罢了。
只看武大郎捉奸一节的描写中的细节的处理是很有意思的,西门庆听到武大来打门,第一反应“便仆入床下去躲”(第五回),而顶住门的却是潘金莲。
这里使人感到,西门庆比起《水浒传》里那个被鲁智深拳打的镇关西的横行霸道,不知畏惧为何物的恶霸是有区别的,西门庆尚有惧怕心与羞耻感。
西门庆与潘金莲相比,面对突发事件的应对反应还不及女人有胆气。这也表明西门庆不是一个完全的流氓恶棍,在他的下意识里存留有一定的道德底线所在,应该还具备有一定的良知,因为一个尚知羞耻的人才会畏惧。
但西门庆这一钻床下,使潘金莲又一次感到被抛弃。那个在床笫间,曾经表现如此有力的男人,竟然要靠女人来保护!此时此刻,西门庆与武大整个颠了个个儿,武大显得很像个男子汉,而西门庆就是个胆小鬼。
面对此情此景,潘金莲怎不银牙紧咬,怒言:“你闲常时只好鸟嘴,卖弄杀好拳棒,临时便没些用儿,见了个纸虎儿也吓一交。”可见,西门庆平日里在潘金莲面前,不知吹了多少牛皮,让潘金莲以为他是个真男儿。
曹涵美绘潘金莲、西门庆
潘金莲的这几句话把躲在床下的西门庆“激将”了出来,他给自己打个圆场,说:“娘子,不是我没本事,一时间没这智量。”从这几句话可知,西门庆还不是个老江湖,智力、胆量均不及潘金莲。之后便是西门庆使出了他的本事,打伤了武大,并趁乱逃走,把收拾烂摊子的事留给了潘金莲。
仅此一事,西门庆虽说不上是无耻的领袖,但也肯定算不得是护花的英雄。这些细节描写,足以使细心的读者不禁莞尔,也为潘金莲一叹。
其实,知夫莫如妻。以潘金莲的机智,完全可以将与张大户玩暧昧行通奸的经验告诉西门庆,此事便可摆平,可潘金莲没有选择这条路。
此时的潘金莲已是横下一条心,一定趁机与武大彻底脱离,一定要抓住这个能有情于自己,也能用情于自己,并能满足她情欲,给她以快乐的男人。
话剧《潘金莲》剧照
她要抓住西门庆,她巴望着武大能快些死去,从她的生活中彻底消失。所以,她对被打伤卧床的武大不闻不问,每天打扮得衣着光鲜,与西门庆如胶似漆,难分难舍。
而在生死之间挣扎的武大,只好把兄弟武松作为最后的法宝,他对潘金莲恫吓道:“你做的勾当,我亲手又捉着你奸,你倒挑拨奸夫,踢了我心,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们却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们争执不得了,我兄弟武二,你须知他性格,倘若或早或晚归来,他肯甘休?你若肯可怜我,早早扶得我好了,他归来时,我都不提起;你若不看顾我时,他归来却和你们说话。”(第五回)
武大这番话太有分量,他本希望潘金莲能慑于武松英名对自己的无耻行为有所收敛,希望妻子看在武松的分上看顾于他。相信武大定会守诺沉默,不会向武松提及这件事。
对此,就连老于世故的王婆也相信。王婆向潘金莲和西门庆指出:“等武大将息好了起来,与他陪了话,武二归来都没言语。待他再差使出去,却又来相会,这是短做夫妻。”
赵延年绘《潘金莲熬药·暗地里下毒》
但潘金莲绝不愿在受人以柄的约束下过日子,她也不会甘心与西门庆做短暂夫妻,过日日相盼,待机相会,偷偷摸摸的日子。
对情欲不可遏止的追求,使潘金莲选择了罪恶,她丧失了心底里最后的善良,与王婆、西门庆合谋,并亲自动手,鸩杀了丈夫武大,永远地坠入了罪恶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