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氏文化】狗皮褥子(文/范俊来)
狗皮褥子
文/范俊来
很小的时候,我就不敢去村西头那户人家去玩,因为他家养了一条凶神恶煞般的看家狗,尽管用铁链把它拴得牢牢的,可生人一进他家的院子,那狗就会扑过来狂吠,直到主人出来迎客才悻悻回去。
我曾经做梦被这条狗咬过一回,在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心理暗示。每次见到狗,无论是大的还是小的,心里都要发怵。可也有特例,我就不怕邻居家养的那条狗,它一见到我来,就摇着尾巴起身迎接,我也用手摸摸它的头,表示友好。
有一年,这条狗一次下了五个崽。刚出生的小狗,眼睛还没睁开,就到处拱着找奶吃,特别招人喜欢。刚当了母亲的大狗也显得十分温顺,尽管小狗锋利的爪子把它奶头划了一道道血印,它还是安静地躺在那里让它的孩子来吮吸。
一个月后,小狗长得虎头虎脑,十分可爱。满月的小狗开始吃食了,主人决定留一条小狗自家养,把其余四条送人。我是看着这些小狗长大的,不顾父母的反对,也要回一条小狗养着玩。
这条小狗的毛色不纯,白黄相间,形状既不规则也不相等。为此,我给它起名“花点儿”。随着它的长大,食物成了问题。那时的人们连肚子都吃不饱,哪有多余的食物喂狗呢?所以,大部分人家养的狗都很少喂食,让它在外面自己觅食。
我的上代人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狗不该喂食,应该饿着。我养的那条“花点儿”也不例外,经常不给食。每当喂猪时,妈妈都要让我站在旁边看着,不让狗把食给抢了。只有猪剩食的时候,我才抓把麦麸糠,撒在猪食里给“花点儿”吃。
“狗改不了吃屎。”这是在民间流传了很久的一句话,其目的是想用来说明人改变不了某种本性。其实,这句话本身并不说明狗喜欢吃屎,而是人们的一种误解。狗吃屎的真正原因是经常挨饿,没有其它食物可吃,吃屎是一种无奈,更是一种生存的本能。
在食物极度匮乏的那个年代,不但狗吃屎,猪也吃屎。在当时,人们经常能看见这样的现象:小孩拉粑粑了,大人就把自家的狗叫进来吃,不擦屁股,也不换尿布,让狗直接给舔干净。
狗的生存能力极强,冬春两季,它经常活动在垃圾堆里,寻找食物;夏天,它到野外捕获昆虫充饥;秋天,它能到莜麦田里撸麦穗吃,当我把这个观察结果讲给父母听时,他们也唏嘘不已。
不过,狗终究是食肉动物,它最喜欢吃的肯定是肉。家乡县城的东南角,是食品公司的屠宰场。每年冬天最冷的时候,是宰杀牲畜的最佳时机。每到下午下班收工的时候,屠宰工用水将扔在地面的废弃物连同粪便一同冲入下水道,在底洼处形成一片粪滩。
同粪便一起被水冲下去的废弃物有:被污染的肉、羊的大肠、猪和羊的脾、肚剥羔、零星碎肉、碎油。这些东西虽然被认为不能食用,但却是狗的最好食物。每到屠宰季节,这个粪滩成了狗和它的主人的天堂,狗主人在水道出口处捞粪汤里的东西,狗在粪滩里寻找散落的碎肉。
我也不例外,带着“花点儿”,挤在水道的一侧,用一根长铁丝钩捞里面的东西。来过几次后,我就发现,离出口越近,捞的越多,抢占有利位置是收获多少的关键。来这里的孩子,大都是半大小子,个个身强力壮,因抢占地盘打架的事时有发生,最后,捞肉的有利地形被这里的孩子王占据着。
我打不过别人,只好在下游等待流量最大的那一段时间,捞点漏网之鱼。后来,我发现一个秘密,有些东西,在没有被水冲走之前,已经被扔在下水道口附近了。于是,我找到一根钢筋棍,求我铁匠亲戚帮忙,在端头用錾子錾了一个倒刺钩,再用一截竹竿把另一端接长。
第二天,我改变了策略,每隔几分钟,就爬在地上,把脑袋贴近下水道观察里面的情况,一旦发现目标,我就提前下手,把加长后的钩子伸到里面,将目标钩出来。这一次,我大获全胜,捞了满满一筐,“花点儿”只吃了很少一点,我把剩余的放在凉房里冻了起来。
用这种方法,我还能捞到完整的羊大肠,方言称之“盘盘肠”,有的肠外包裹的油还没被撕掉。妈妈将这些油从肠子上撕下来,洗干净,把它炼成羊油碗坨食用。
这年冬天,我家炼了好几个羊油碗坨。我给“花点儿”冻起来的食物也攒了很多。过完大年,我每天喂它一点,一直喂到春暖花开。
“花点儿”和我非常要好,每当我放学回家,它都要扑在我身上亲热一番。我出门“拾料碳”或拾粪,它都要跟在我后面,寸步不离。有时回家看不见它,我就大声喊它的名字,只要听到我的声音,它就会飞奔而来。
一天,我放学回家,没看见我的“花点儿”,喊了半天,也没见着个狗影。我原以为它走远了,没理会。当我走出院子,突然发现“花点儿”被一条麻绳挂在了院墙外,我立即走到跟前查看,一个活套套在了狗脖子上。
这是当地杀狗的一种惯用方法,意在剥一个完整的狗皮。“为什么吊死花点儿?”我跑进屋里大声质问父亲。父亲没有立即回答,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对我说:“养狗嘛,不就是为了一张皮”。我不能理解,大声与父亲争辩,可父亲不理睬我,走出屋外做他自己的事。我鼻子一酸,大声地哭了出来。
我是个轻易哭的人,懂事后没哭过几次。这次,我爬在堂屋的仓沿上,哭了很长时间。父亲生气了,进屋狠狠地训斥了我一顿。为此,妈妈炖的狗肉,尽管香味扑鼻,但我一口也没吃。妈妈悄悄地给我留了几块狗肉,我也赌气没吃。有很长时间,我都与父亲不说话,直到爷俩为挖药材在野外住了三夜,我才理解了父亲。
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挖药材也能换钱。家乡地处温带草原,有丰富的药材资源。可随着挖药材的增多,近处的资源变得越来越少。
挖药材大都是半大孩子做的事,可父亲觉得是一条挣钱的途径,于是就策划了一次去远处挖药材的行动:借了一辆人力胶轮车,准备了四天的干粮和水,还准备了夏天在野外穿的棉衣和野外露宿的行李,选了我放暑假的日子,向生产队请了假,理由是外出看亲戚。
天一大早,我就被父亲从睡梦中叫醒。父亲把所有的装备放在人力车上,爷俩在太阳还没有升起的时候就上了路,一直走到下午四点多,才到达了目的地。
我依稀记得,那个目的地是锡林郭勒大草原,那年雨水多,草长得格外茂盛。草原的秋天,天高气爽。仰望天空,蓝天白云。俯首脚底,草木葱茏。清新的空气沁人肺腑,满眼的绿色令人陶醉。极目远眺,周围全是绵延不断的山丘,驻足聆听,四处到处回荡着悦耳动听的百灵鸟叫声。可当初我们饱受生存的压力,挣钱是首要目的,哪有这种闲情逸致来欣赏美景?
这里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周围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一处废弃的茅草屋。父亲不顾近百里的路途劳累,领我去周围看药材的分布,这一看让我吃惊不小,这里到处都是秦艽,开着小蓝花,一片连着一片。
到了夜晚,万籁俱寂,气温骤然下降,冷得我直打哆嗦。父亲一边取出棉袄让我穿上,一边在处废弃的茅草屋里帮我打地铺,他首先拿出一张狗皮铺在最下面,告诉我,野外夜里反潮,铺上狗皮能防潮隔凉。我一眼就看到,那张狗皮正是我心爱的“花点儿”。回想起父亲当初杀狗的情景,我的心里一热,理解了父亲操持家庭的不易。
可能是由于县城里屠宰厂兴隆的缘故,也可能是不用喂食的原因,那几年养狗的人家特别多,狗皮帽子和狗皮大氅也随之时髦了起来。街上到处乱窜的狗多了以后,人被狗咬伤和食物被狗偷吃的事时有发生。为此,县里组织了一次打狗行动,我亲眼看见,有人当街用链条枪把一条狗打死。
链条枪是那时半大孩子玩的手枪玩具。制作链条枪的材料有,自行车链条,铁丝,橡胶带,子弹壳。用火柴头作为引药,把炮仗里的火药装入子弹壳里,撞针撞击火柴头,就能引爆火药,那种响声震耳欲聋。有人把子弹壳前的纸团换成了真子弹头,就把链条枪变成了杀狗的武器。
庆幸的是“花点儿”被父亲勒死后,我再也没养过狗,否则也逃脱不了被“枪杀”的厄运。“花点儿”的皮被我在野外铺过几次后,父亲就用它做了一张狗皮褥子。
“花点儿”的皮不够一张褥子那么大,父亲先找毛毛匠把它“熟”了(民间加工皮毛的一种工艺),再把一件不穿的羊皮袄拆了,把狗皮放在中间,周围用羊皮来替代,就这样制成了一张不伦不类的狗皮褥子。
尽管这张褥子不全是狗皮的,但人体的关键部位仍然在其上面,一点也不妨碍隔潮隔凉。狗皮褥子做好后,就被母亲收藏起来,直到恢复高考那年,父亲才把它打包在我的行李当中。
上学期间,我一直把这张狗皮褥子铺在床底。虽然北方的气候非常寒冷,但我钻进被窝后就能感觉到它的暖意。住单身宿舍期间,我也把它铺在床底。结婚时,我不顾妻子的反对,仍然把它铺在双人床底,直到有一年,周围的羊皮被蛀虫蛀了,我才恋恋不舍地将那张跟随了我十几年的狗皮褥子扔掉了。
作者简介
范俊来(15710169010),汉族,内蒙古化德县人。生于1955年,高级工程师,毕业于内蒙古电视大学,曾在《守望故乡》平台上发表三十万字的自传《复盘》。包钢设计院和上海梅山设计院工作,现退休定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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