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重“治神”的五行针灸在疑难病诊治中的探索
对重“治神”的五行针灸在疑难病诊治中的探索*
王京京
(中国中医科学院针灸研究所,北京100700)
疑难病是中医学中一个古老而传统的概念,比较笼统,范围较广,古今论述颇多。从字面意义上讲,应把“疑”和“难”分开理解。所谓“疑”,是指疾病的诊断、辨证疑惑不清,或莫衷一是,或类此而彼,难见真谛;所谓“难”,是指疾病治疗的难度大,不易把握,难获疗效[1-2]。明代著名医家张景岳指出:“医不贵能愈病,而贵能愈难病。病之难也,非常医所能疗。”
21世纪初,科技部与国家中医药管理局“中医现代化科技发展战略研究”课题组,在对疑难病证中医药防治的问题与需求进行分析时指出:“人类发病最高和危害较大的疾病谱群已由感染和营养失调所导致的单因素疾病,转向机体自身代谢和调控失常所导致的多因素疾病。这类疾病往往难以寻找到导致疾病产生的直接因素,而是多种因素相互影响、互为因果,并导致机体多系统代谢与调控失常而发生疾病。以单纯的直接对抗或补充治疗的医学思想是难以从根本上解决多因素、多环节互为因果的病理过程的”,同时明确提出:“中医个体化诊疗具有相对优势”[3]。
有别于西医“微观分析、线性思维、对抗治疗”的特征,中医学注重整体调节,关注人与自然的关系,将人置于天地、时空大背景中进行宏观考量,给予个体化诊治,这是我们应该充分发掘的优势。在疑难病针灸临床诊治中,如何充分发挥整体观、天人相应观、形神合一观,充分调动患者的自愈力,是笔者多年来一直在临床探索和实践的方向。
针灸临床对疾病的辨识核心目前比较公认的是经络辨证,同时也可配合八纲、脏腑、气血津液等多种传统中医辨证方法。在此基础上,治疗时要求“理、法、方、穴、术”的统一。但当我们面对疑难病患者时,一方面,很可能由于疾病的复杂,寒热虚实难辨,脏腑经络不明,难以辨识而无从入手;另一方面,患者往往已多方求治、久治不愈、正气耗伤、信心殆尽,常规方法难以取效。面对这样的疑难病患者,如果我们能不囿于复杂的躯体症状群,而换一个思路,从更能体现本质的五行这一角度去看待患者,也许会有意外的收获。笔者在临床中发现,由于心、身的相互影响,很多疑难病都涉及心、身两方面的问题,可以从心身医学角度,借助中医学形神理论,重新去认识、探索其治疗方法。不揣浅陋,简述如下,望抛砖引玉。
1 形神合一、首重“治神”
中医学理论认为,形与神是相互依附、不可分割的统一体。形是神的物质基础,神是形的主宰。生理上二者相互依存,精神意识以五脏精气为基础,“五脏化五气以生喜怒思忧恐”,五脏五志各有所主,但主要在心,“心为五脏六腑之大主,精神之所舍也”。病理上,二者相互影响,情志太过,可以伤及相关脏腑;脏腑功能失衡导致相应的情志失调。中医学“形神合一”的思想与现代心身医学的认识不谋而合[4]。我们临床所见的疑难病大多涉及到心、身两部分,有的属于心身疾病,有的属于身心疾病,无论是由心影响到身,还是由身影响到心,都可以归属到“心身医学”范畴[5]。
而在“形”与“神”、“心”与“身”的关系中,针灸治疗更重视“神”。《灵枢·九针十二原》载:“小针之要,易陈而难入,粗守形,上守神。”《素问·宝命全形论》曰:“故针有悬布天下者五,黔首共余食,莫知之也。一曰治神,二曰知养身,三曰知毒药为真,四曰制砭石小大,五曰知府藏血气之诊。五法俱立,各有所先。今末世之刺也,虚者实之,满者泄之,此皆众工所共知也。若夫法天则地,随应而动,和之者若响,随之者若影……凡刺之真,必先治神,五脏已定,九候已备,后乃存针。”可见,“治神”在针灸治疗中是应该被放在首位的关键点。
2 对“治神”理解的不足
对于如何“治神”,常规针灸中比较共识的认识是从“安神、守神、调神”几个角度理解的,具体分为以下两个阶段。针灸前的准备阶段:要求医患双方均要做好心理准备。《灵枢·邪客》中对施针的医者提出要求:“持针之道,欲端以正,安以静”,这是带动患者进入情绪调整状态、促使得气、针刺起效的先决条件。《金针梅花诗抄》中也对作为受针一方的患者提出了心理准备的要求:“患者之精神治,则思虑蠲,气血定,使之信针不疑,信医不惑,则取效必宏,事半功倍也”。针灸治疗的操作阶段:要求医患双方均要排除杂念,专注于针灸,不为外界刺激所干扰。《素问·针解》“神无营于众物,静志观病人,无左右视也。义无邪者,欲端以正也。必正其神者,欲瞻病人目制其神,令气易行。”就是要求医者要达到神志专一,不为外界刺激所干扰,用心看着病人的眼睛,细心体察并调适针刺反应,令病人之气易行。《标幽赋》中也指出“神不朝而勿刺,神已定而可施”,就是要求患者也要集中精神,排除杂念,认真体会,待其神志安宁时才能施针,未安勿刺。同时还强调医患双方均要有“得气”感[6]。
在当今这个急速发展的时代,神被扰动的人越来越多,戴上自我保护的面具,不愿更不敢向外界敞开的人也越来越多。临床经常可以遇到诸如躯体化障碍、焦虑症、抑郁症、强迫症等各种精神与行为障碍类疾病的患者,或诸如癌症、溃疡性结肠炎、神经性皮炎、原发性高血压、阵发性心动过速、甲亢等心身疾病患者。当他们来到针灸科就诊时,或者没有意识到,或者不愿面对和承认自己的痛苦是源于心理层面,故往往以各种躯体症状为主诉来求治。用常规的针灸方法治疗,或疗效甚微,或缠绵难愈,有的患者甚至病情波动,自杀离世。遇到这样的疑难病患者,就愈发激起笔者对针道“治神”之法的渴求,想一睹古人所描述的“若风之吹云,明乎若见苍天”的针灸疗效。
3 五态人辨识与针灸“治神”
《灵枢·九针十二原》记载:“今夫五脏之有疾也,譬犹刺也,犹污也,犹结也,犹闭也。刺虽久犹可拔也,污虽久犹可雪也,结虽久犹可解也,闭虽久犹可决也。或言久疾之不可取者,非其说也。夫善用针者,取其疾也,犹拔刺也,犹雪污也,犹解结也,犹决闭也。疾虽久,犹可毕也。言不可治者,未得其术也。”在这里,古人明确地告诉我们,疑难病不是不可治,而是我们还没找到治疗的方法,未窥其门径。
一次次临床碰壁之后,回过头来研读经典。在苦苦寻觅针灸“治神”之法的过程中,又读到《灵枢·通天》:“黄帝问于少师曰:余尝闻人有阴阳,何谓阴人?何谓阳人?少师曰:天地之间,六合之内,不离于五,人亦应之,非徒一阴一阳而已也,而略言耳,口弗能遍明也……盖有太阴之人,少阴之人,太阳之人,少阳之人,阴阳和平之人。凡五人者,其态不同,其筋骨气血各不等。”可见,不同的患者禀赋、阴阳、气血的偏多偏少是不一样的,因此也就有着不同的个性特征。《灵枢·小针解》说:“上守神者,守人之血气有余不足,可补泻也。”这段对守神的解读也指出,应根据病人的气血盛衰及生命活动的综合状态施行针刺治疗。
在被奉为《针经》的《灵枢》中,为什么要拿出这么一大篇,将人根据筋骨气血不同分为五态?在那个惜字如金的简椟时代,古人不会浪费文字记录无用之言。在这本古老的针灸专著中提出五态人辨识,对针灸临床的指导意义究竟何在?
《灵枢·小针解》中指出的“上守神者,守人之血气有余不足”,与《灵枢·通天》中的五态,又有什么样的关系?《素问·宝命全形论》在讲到“故针有悬布天下者五,黔首共余食,莫知之也。一曰治神……”之前,还有一句“木得金而伐,火得水而灭,土得木而达,金得火而缺,水得土而绝。万物尽然,不可胜竭。”将这样一段对五行的描述,置于指导针灸临床最重要的纲领性文字之前,意义又何在呢?
《内经》在不同的篇章讲述了将人分为五态人和阴阳二十五人,每一类型都具有一定的性格特征,可产生不同的疾病。以“太阳人”为例,《灵枢·通天》说:“太阳之人,多阳而少阴……阳重脱者易狂,阴阳皆脱者,暴死,不知人也。”即是说太阳之人多阳而少阴,易患发狂及猝死等病症;而太阴之人“好内而恶出,心抑而不发”,即禀性柔弱,缺乏主动,易孤独悲观,忧郁寡欢,此类人多发肝郁之证,如郁证、梅核气、癌症等[7]。将普遍的生物学规律应用到具有特异性的患者,注重个体异质化特征,认为疾病是患者整体的一部分,重视心理社会因素对疾病的影 响[8],所有这些,不都是在提醒我们,不能眼中只有疾病,还要看到患病的人吗?在针灸临床中将五行理论应用于对患者的识别,区分五态人,据此将治疗的重点放在相应的经络,给予不同的治疗,以此样貌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不就是五行针灸吗?
4 五行针灸与天人相应整体观
五行针灸是自然疗愈针灸流派中的代表。目前可以追溯到的这一流派的最早的代表人物是英国的华思礼(J.R.Worsley,1923-2003)教授。华思礼被认为是英国中医西传的代表人物之一,他自二战后开始学习针灸并从事相关治疗。20世纪50年代初,因我国大陆基本处于封闭状态,华思礼只得前往我国大陆周边东南亚各国深造针灸,接触了中国、日本、韩国、越南、新加坡等多地不同针灸流派,并获得了针灸博士学位。1956年,华思礼返回英国,1960年与他人共同创立了英国最早的针灸学校。1966年华思礼在英国利明顿独立创建了中医针灸学院(Collegeof Chinese Acupuncture(U.K.)),专门教授五行针灸,并由此向欧洲各国传播。其后,华思礼又分别于1974年和1988年在美国创立了传统针灸研究所和华思礼经典研究所,推动五行针灸在美国的发展。近年来五行针灸被其弟子诺娜· 弗兰格林(Nora Franglen)等人介绍回归中国,逐渐被更多中国人所认识并接受[9-10]。
五行针灸在天人相应理论基础上,将四时、方位、五材、五色、五脏、五音、五味、十二经脉等相关概念纳入五行体系当中。其对于五行人的分型,主要通过辨别患者的声音、颜色、气味、情志4个方面来判断。而对这4个方面特点的描述则充分应用了中医学天人相应的观点,以自然界季节变化的顺序和特质来描述相应的五行人的性格、气质、情感、言行等特征,构成了对五行人分类的基础框架[10]。同时,五行针灸的取穴与子午流注也有相通之处,如按照季节、时间选取时令穴及重视十二经气血流注次序,这些都是天人相应整体观的体现。
5 五行针灸与治病求本、激发自愈力
在疑难病的治疗中,我们迫切需要治病求本。不同于常规针灸针对症状、体征进行辨识,施以靶向性治疗的思路,五行针灸认为治病求本这个“本”应在人的五行之中求,即辨明患者的五行主导一行。五行作用于人体,随其气的升降出入不同,带给人五种基本的思维方式。五行偏性决定了一个人会以其中一种思维为主导。主导一行每个人都是生而有之,是天地、四时、父母给我们的烙印,是我们生命的护持,患病时也是疾病的起因。五行人因为体质、思维的巨大差异,在面对外界刺激时,反应不同,所患疾病也自然不同。同时这些本质上的差异,也影响着我们以怎样一种方式去面对身体的不适。身心失调正是主导一行不能保持平衡的结果。只要能够有效救助主导一行,就可以极大促进人体的自愈力。主导一行可以通过生克制化传递能量,对自身内在的平衡进行调整。形神合一观指导下的五行针灸,就是将患者作为一个形与神俱的整体来对待,通过针灸调整患者内在的五行平衡,真正体现了以人为本。可以说,这不是在治病,而是在治人。主导一行得到了扶持,相应的自我疗愈随之展开。
6 执简驭繁,五行针灸“治神”的优势及方法
由于五行针灸的着眼点在识别患者的五行主导一行,而非症状,故当我们应用五行针灸来给患者治疗时,不会被复杂的外在症状所迷惑。我们看到的不是患者的疾病,而是患了疾病的人。需要关注的是面前的这个患者的五行主导一行是什么,可谓执简驭繁。
此外,五行针灸对接诊过程中的每一步均有详细的要求。如何望眼神、闻气味、听声音,独特的问诊、脉诊方式,不带评价的接纳和用心倾听,以及分步骤次第展开的针灸治疗过程,点滴细节都体现了对“治神”的重视。如《灵枢·九针十二原》中所说:“观其色,察其目,知其散复。一其形,听其动静,知其邪正,右主推之,左持而御之,气至而去之。凡将用针,必先诊脉,视气之剧易,乃可以治也。”鉴于篇幅所限,对于五行针灸的具体操作及应用,本文无法展开详述,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考中国中医药出版社出版的《五行针灸指南》[11]、《五行针灸简明手册》[12]、《五行针灸治疗模式》[13]等进一步了解。近年来,国内对五行针灸的临床应用多集中在精神心理疾病[14]、肿瘤相关抑郁焦虑[15-18]、抑郁[19-20]、皮肤病[21]、亚健康[22]等方面。笔者在针灸临床实践五行针灸已逾六载,在诸多疑难病诊治过程中每获良效,故不揣浅陋,向大家推荐这一独具特色的针灸流派。
五行针灸将患者置于一个天地四时之间的人生舞台上来认识,通过独特的方式来解读患者发出的信号,努力抛开躯体层面的枝枝蔓蔓,直指核心,给患者以触及心灵深处的治疗,可谓“删繁就简三秋树”。在当今这个时代,五行针灸的这些特质显得尤为珍贵。当我们面对一个个身心困顿的疑难病患者时,这个针法可以给患者更深入的扶助来超越困顿。
当我们给患者一个安静、安全的环境,看着患者的眼睛,认真地询问其患病的起因,辨识出其五行主导一行,并根据这一行的特征,给患者五行所需要时,尚未用针,治神便已经开始。正如《素问·移精变气》中所说:“岐伯曰:治之极于一……闭户塞牖,系之病者,数问其情,以从其意,得神者昌,失神者亡。”
即使面前的患者已病入膏肓,我们已无力回天,但这种深入内心的针法也可以帮助患者以更稳定、更平和的心态去面对死亡,从容走过人生最后一段旅程。这样的作用在一些恶性肿瘤晚期患者身上得到了体现[15-17],可以作为临终关怀的一部分内容进行更大范围的推广。
针灸诊治疑难病是我们需要不断探索的领域。在此过程中,我们可以借助已知去探讨未知,所谓“温故而知新”,万万不可在转化的过程中,屏蔽掉一些关键的细节,使很多宝贵的传统被生生遗忘。作为一名临床医生,笔者出于对中医针灸的热爱和对生命真相的好奇,发自本心地去探究一些未知的领域,抛砖引玉,还望大家指正。(选自《中国针灸》杂志201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