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克龙:山光如何照青苔?

《空山》系列作品

自  由 

暑气渐散,偶有凉风。
文儒坊孝文家茶的茶室里,沈克龙看了一眼墙上的往日书作,“你看我这个字,满是山野气,又都像是老枞茶梗”。
说起书法,他像是回想起一位熟悉的老友,从二王聊到颜鲁公,又从颜鲁公谈及井上有一。
在见到沈克龙之前,我误以为他的艺术世界填满了大漆,书法不过点缀,如今想来皆因自己眼界局促。在沈克龙的精神世界里,艺术形式与手法只是表达自我的载体罢了。

他说,从古至今,习二王者众,但能入晋人格者却寥若晨星。在沈克龙看来,学古不是表面上的“似古”,而是在“与古为徒”之上,在重构新的图式中独抒性灵,“王羲之之后,那么多都是二王一路,一直写到当代,还是二王,你说什么像二王,不像二王的更能像二王”。

在他看来,临古是溯本寻源,取法乎上,而创作则应当是随心所欲地去写,是心无罣碍,至情至性,“颜真卿之后都是工艺品啊,你写的跟颜真卿一样,那不就是工艺吗,创造的东西完全是在功夫外”。

《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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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沈克龙而言,艺术是不经意间的自由表达,是观念,是逻辑,书法亦如此。
说起井上有一,沈克龙毫不掩饰他的态度。这位崇尚自由的现代派书家在沈克龙眼中和那些拼命写“功夫”的书写者不同,他早已摆脱技法的禁锢,不为传统所缚,但也并非背叛了传统,他仍旧立于传统的影子里,每一笔都不是传统,每一笔又都是传统,“他口口声声说是学颜真卿的,你能看出来他学了吗?可能是颜真卿的厚重,颜真卿的精神,非要说怎么像啊,没有的,就是把'像’给放下了,他要的是一种精神,是能够有当下精神意义的一种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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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照青苔”展作品现场

沈克龙所推崇的井上有一,正是那个在诗里写下“什么书法不书法,斩断它,我要同一切断绝,甚至断绝那创作的意识”的现代书写者,是在临摹日记里写道“应彻底重新认识,直接触及其灵魂,而不应只看技巧”的个性书家,是在《书法的解放》一文中呐喊“抛弃一切技术,变回纯朴的人吧”的前卫艺术家,是在书写过程中执著于追寻书法之外更广阔空间的创造现代美术的人。

这些年,他外师造化,立于天地之间,反复抵达内心自由之境。在他看来,艺术就是一个参照,可以王铎,可以王羲之,可以碑,可以帖,可以隶,可以篆,“字背后有深意,在哪里,书法是精神,它在干什么,就是这么回事”。

“复照青苔”展作品现场
在此之前,我尚未清晰地感知到个中堂奥,直到他说“复照青苔,青苔在哪里,没有青苔,怎么复照,也没有,它是一种艺术的'复照’观”的时候,我似乎才真正开始靠近当下这个展,开始连接到作品的力量。
“艺术的精神是自由的,只不过要找到一个恰当的表达方式与逻辑。”

痕 迹 与 废 墟

十五年前,沈克龙开始重新审视地上堆满的画纸。看着这些下一秒就可能成为无用之物的材料,某个夏日傍晚,他忽然有了一些想法。
于清水中浸润,再经过数次叠压,单薄的纸张渐渐厚重,这看上去或许不过是他这些年无数次艺术实验中平常的一个,但结果却让他满意,纸张原本所具有的轻盈感在这样的堆叠中转化为较为强烈的物质感。
《岩》、《空山》系列作品
在他看来,把一张原本要裱在某处或卷起在某处的薄纸变得厚重,让一张纸无端地厚实起来,这个过程好似抽象化了的历史与传统,既有行为,又有观念,“时间经意、不经意间地留下某些记忆,又被什么东西覆盖去,留下的是我们的唐宋元明清,而越是久远的历史被覆盖地越多,被淡忘地也越多,留下的都是表层的这些东西”。
不久,沈克龙又找了一些元素诸如旧书、古籍残纸等等,再加上一些随意的批注,画面便生成另外一种形态了,“这种形态不是叫书法,不是叫绘画,也不是叫别的什么东西,我觉得它仿佛是用另一种方式重新表达我们对于传统的体验和认知”。
《空山》系列作品

以这样的图式创作了几件较大的画之后,他仍觉得有一些空。就在这个时候,福州有许多软木画厂倒闭了,大量软木画被扔在那里。在沈克龙眼中,这些被丢弃的软木画就好似古建筑群,是过去,是具象的“传统”,“以前的,剩下的,残留的,不经意间留下的东西实际上都是存留的历史信息,包括软木画的一根树枝,抑或亭台楼阁,它都有这样的一个概念”。

他说,它们不仅是收集来的具有历史痕迹感的物件,也是“残山剩水”的意象,“这上面制造的痕迹,它就像考古学中的某个范畴”。
“我就把这些东西再跟纸,再跟麻布、漆灰和好多东西结合在一起,观念是一样的,然后加进去覆盖,剩一点,残一点,缺一点,那剩下了什么呢,这个就变成另外一种风景。”

素色大漆层层髹涂又若有若无地混杂其他元素,幽深疏野,像一场隐秘的宏大叙事,有一种重重叠叠的历史感。那些古老的文明最终都随着时间归于沉寂,留下的,就好像《空山》一样,是碎片,是记忆,是空白。

《空山》系列作品

在沈克龙看来,画中麻布、纸和大漆叠加交错的感觉又好像我们的情绪。情绪因心念而起,有的纷纭错杂不可名状。它生灭无常,如幻似真,是个体生命体验的留痕,也是时代和历史的投影,“有时候我们觉得一个东西是清代的,实则是明代的,可清代和明代一差也是好几百年,我们的历史好像也是一种文化的情绪,有的时候搞不清楚,它混在一块儿”。

《空山》系列作品局部

如今,这些旧作恰好应景,光照在苍茫岑寂的画作上,就好像落日余晖照在了青苔之上。在他看来,它们是不同于宋元山水那些传统艺术意境的新的创造,“感觉我创造的是文化的废墟,是山水的废墟”。
这是只属于沈克龙的山水。

观  照 ‍

“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是古人闲散时的写照,相形之下,当代人的世界未免有些偏狭。

看古画的过程亦是和古人对话的过程,或许暂时跳出浮杂的当代生活,拭去心尘,就能感受到宋人山水里幽谷一泓清泉的凉意。这点凉意能够温暖我们当代人的情绪。

传统好像一面古镜,我们在镜中看到了更真实的自己。“复照青苔”更是对传统的回向,是古今之间的观照,它借由王维的诗回溯东方诗性精神,是萧散迷人的诗境呈现。

不过,这样的诗境于我们而言竟有些遥远,我们的生活和诗境之间好像横亘着一道深渊,“这样的情境可能是我们现在人很难遇到的”。

“你还能偶然间有复照青苔那样的相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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