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京剧可别瞎“叫好儿”,看看还有这么多规矩!
旧京听戏有“叫好儿”一俗,就是台下喊“好”字。叫好儿也称作喊好儿,非喊出来不可。严格讲,鼓掌不能算“叫好儿”。鼓掌全世界通用,不能算地域习俗。鼓掌就是鼓掌。把叫好儿一俗拔高儿点儿说,它算是一种京剧文化。
“叫好儿”之我见
老早就有崇尚所谓新文化的人把台上锣鼓与台下叫好儿视为一种野蛮。文明与野蛮这个话题太大(也有些一本正经),笔者不打算就此多费口舌,只简单说几句。
所谓文明(亦可叫文化),用一句话讲,就是人们在一定时空内某种习俗所凝结的形式。几万人在世界杯足球决赛现场奇装异服、怪模怪样、擂鼓跺脚、齐声呐喊是现代足球文化;上千人着燕尾晚礼服郑重其事、满脸静穆在维也纳金色大厅听莫扎特是欧洲古典音乐文化;中非黑人赤身露体,腰围草裙,一脸红绿舞之蹈之是非洲土著文化;一千人在广和楼探头伸耳一句一喊好儿听谭鑫培是京剧文化。还有很多,恕不详列。
凡此种种都叫文化。它们是一定人群在一定区域内经较长时间而形成的习俗。习俗没有对错优劣(专家们用语叫“价值判断”),只有同异分殊。按眼下时髦话讲叫“文化多元”,而文化多元恰是现代人类文明的头等标识。非要把上述所列四项交错混搭,改造统一,既愚蠢又徒劳,更是滑稽。天下那么大,每家有每家的日子,互不讨扰,各过各的。您不喜欢隔壁吃炸酱面,不去串门子就是了。想必人家也不会上赶着请您。可您要天天嚷嚷要掀人家桌子,那就矫情了。隔壁家着火了或杀人了,那您倒是该有所作为。不过这是另一话题。
所以笔者以为,那些把在戏园子叫好儿视为野蛮的人似乎犯了三个错误,一、把非洲腹地当作了维也纳金色大厅。二、把己之斤两长短当尺子,衡量他人的高矮胖瘦。三、挑战“文化多元”本身就是一种野蛮。
以下言归正传。
“叫好儿”须是地方儿
旧京戏迷听戏叫好儿是一种瘾,到了裉节儿地方儿定喊一声“好”。就好比烟瘾,到点儿了不抽一口比死还难受。喊好儿是一种情绪发泄,憋是憋不住的,也用不着憋。顺带说一句,叫好儿不是出怪声儿,比如尖叫吹口哨儿一类的。这类行为大清朝就明文禁止,张贴在戏台两侧柱子上,且另有巡城御史衙门或步军统领衙门吏员坐楼上官座儿纠察。
对台上的角儿而言,叫好儿是一把尺子。台下有好儿,角儿的表演才算被认可。过去伶界有句话叫“掉凉水盆儿里了”,意思是演员在台上卖了半天力气,台下鸦雀无声毫无反响。这近乎是对演员剧艺的否定,是伶人最在意的。
叫好儿有正好儿与倒好儿之分。一般所言叫好儿指正好儿。倒好儿是观众对演员剧艺的不满与否定,也喊出来。倒好儿有两种发声,一是在“好”后面加个疑问的“吗”字,二是喊“嗵、嗵”。比较严厉的倒好儿叫“打嗵”,最严厉的是直接喊“下去呗”。过去演员被轰下台的并非个别。
叫好儿还是有些规矩的,最大讲究谓之“是地方儿”。演员正唱着不能叫;唱词儿关乎人物情绪的连贯紧凑,演员只换气的当口儿不能叫;演员下句儿准备拔高儿或放大腔儿之前不能叫;快板盖口儿间不能叫;角儿的好腔儿没唱完不能叫。等等。叫好儿最忌讳“叫腰上”,好心干坏事,尤为台上演员反感。所谓叫腰上即不是地方儿,时间地点都不对。比如早年有的老角儿《文昭关》“一轮明月照窗前”的“一”字耍腔儿,且没完那。当间儿若有人给个好儿,不光把人家这句腔儿搅了,而且把唱主儿想“卖卖”的心情捂回去了。无异于清泉濯足花下晒裤,大煞风景。
叫好儿与戏迷的水平关系极大。上面所言那些“叫腰上”的基本就属于不大懂戏,术语称之为棒槌。另外,凡逢高儿、逢声儿大、逢拉长声儿、逢使拙劲、逢砸夯等洒狗血叫好儿的,也可归为棒槌(比大棒槌略小些而已)。旧京大概有八成以上戏迷不会露这种怯。这八成里头或许有些人是跟着走的,别人不叫他不叫,别人叫了他再使劲喊,多少能透着他内行些。挑头儿叫好儿的有两类人(演员雇来的“托儿”另论),一是大内行,他喊出的好儿言定值得一喊,准确恰当。但是大内行的叫好儿不一定有人跟着,因为别人没听出来,不觉得好。二是认为自己很内行,其实不一定,但他的自信与勇气远高于他的欣赏水平。所以他带头喊的好儿,有时有人跟,有时自己“冒仙鹤”(伶界术语,陡然起高音儿)。再有就是众人都认为好,不约而同,异口同声,这通常是喜闻乐见、通俗易懂且百听不厌的地方儿。
“叫好儿”之类别
昔年“叫好儿”大致有以下几种情形或可一说。
一、大路好儿。缘于经典唱段的魅力,这类好儿得益于“戏保人”,谁唱都给好儿,也可以称为普通好儿。比如《探母-坐宫》的“叫小番”,只要翻上去,别呲别哏儿,不论谁唱,台下都叫好儿。再如《女起解》“苏三离了洪洞县”八句,唱主儿不半截儿咳嗽,台下准叫好儿。张君秋唱“低头离了洪洞县”,尺寸也比梅的快,唱完自然有好儿。但是,“洞”唱成了“洞”音,而没发“童”音,那就坏了。再好的段子也架不住您唱错,台下的“好儿”多半儿不会给你。
二、固定好儿。条件是熟戏、熟角儿、熟戏迷。老主顾常听某角儿唱某出戏,一场哪几个地方儿该有好儿,一段儿哪几个地方儿该给好儿,台上台下全都门儿清。台上必须要(指不许偷懒儿),台下必须给,两下里如同商量默契,谓之固定好儿。比如某地方儿该有擞儿(小腔儿),演员嗓子不是很在家,唱时并不完美,台下也叫好儿。理由是这地方儿原本该给。
老角儿汪大头(汪桂芬)的《文昭关》,一出场必有四个固定好儿。汪大头小谭鑫培小十三岁,却比老谭早红十年,二十多岁就挑大梁,简直是程长庚第二。可他就是人性太怪,是位“异伶”(他如何“异”须另述)。但只要一登台,立马儿认真严谨一丝不苟,十分对得起观众。他《文昭关》头场闷帘儿一句“马来”,即令台下精神为之一振,必获一个满堂彩(可惜现在闷帘儿已被“小蜜蜂”弄得寡不唧撩意思全无)。第二个固定好儿是碰头好儿。汪大头剧艺高,却露演少,能听他一出戏是造化。他扮的伍子胥英气中含悲愤,劲儿足,必有碰头好儿。第三个是“逃出龙潭虎穴中”一句,满宫满调,高亮响堂又韵味十足(大头张嘴就是乙字调)。台下有站起身跺着脚叫好儿的。第四个是他剧艺高级之处。戏词儿是伍子胥对东皋公说“老丈休要认错了”,到他嘴里,只念“老丈休要认错”,省去那个“了”字。干板剁字,内敛含蓄,厚实耐品,可谓“不拖不缺”,意到神完。台下再次齐声一个好儿。
再比如王长林、钱金福的《祥梅寺》,一个小花脸,一个武花脸。二人对走圆场儿,每人四步,走一步一个好儿。回回唱回回有,堪当经典。后来他们二人之子王福山、钱宝森唱《祥梅寺》,四步的火候儿比乃翁逊色,台下也叫四个好儿。因为老王、老钱二位先生把规矩定下了,这地方儿该有好儿。
三、临时好儿。除了固定好儿和一般大路好儿之外,演员临时铆上(内行叫今天嗓子在家)。他自己唱着舒服,台下也听得解气,兴致使然,一句一好儿,术语叫句句开花。老旦龚云甫四十岁后嗓子时常不在家,听他的戏得碰运气。赶上龚老旦参汤喝得足,嗓子得劲儿,听主儿是真过瘾,也就真舍得给好儿。
四、高级好儿。这类好儿对演员要求高,对听戏的要求更高。台下的叫好儿不仅限于唱,还包括演员的念、做表、工架靠把、翻跌扑打等。所谓高级好儿多藏在做表身段里和唱念精微之处。比如老谭唱《空城计》,看到王平派人送来的街亭营盘地形图,倒吸一口凉气。此时老谭的眼神和脸部表情把诸葛亮瞬间的心思演得透彻淋漓,活脱儿一个临危须弄险而又不能让人看出的孔明。这无声的一瞬,台下老顾曲必要叫好儿。再如余叔岩《八大锤》之王佐“岳大哥他待我手足一样”的“待”字,余大贤唱出的是“特害意”,字头、字腹、字尾的小地方儿甭提多讲究了。凡遇这个“待”字,真正的听主儿必定叫好儿。他们花钱进园子可能就冲这个“特害意”来的。
其他如好角儿的弹髯、水袖、端带、台步、下场儿身段等,俏巧边式,潇洒传神。台下有些戏迷专盯着这个,醉痴于其间,亦必喊好儿。他们都是具有较高学养的戏迷。
五、场面好儿。老话儿管伴奏之乐队叫场面。分文场、武场。文场是胡琴儿、月琴、弦子;武场是单皮鼓、大锣、小锣,合称“六场”。打单皮鼓者谓之鼓佬儿,是场面领袖,称作“三军司令”。文场的制音权归胡琴儿。鼓佬儿与胡琴都能要下好儿。鼓佬儿手里的楗子是戏台的魂儿,全场的精气神全在他手里。胡琴的过门儿、垫头儿、托腔保调对唱主儿尤其要紧。鼓佬儿在节骨眼儿的一下“叭哒”,绝对值个满堂彩。胡琴儿为了渲染气氛拉的花过门儿警前台,勾人叫好儿。梅兰芳先生17岁在文明园头一次唱《会审》,梅大锁(即梅雨田,梅兰芳伯父,胡琴圣手)为了捧侄子,在“请医”一场专门用了个新牌子,就着高四保(扮医生的丑角儿,高庆奎之父,高盛麟之祖。此节他故意“马后”,让梅大锁多卖卖胡琴儿)的身段做表拉了两三分钟,满堂彩。台下情绪已被煽起的当儿,小梅出台,二梅一碰,全场炸窝。杨宝忠傍杨宝森《空城计》“我本是”一段儿,光胡琴就有五个好儿。须说明的是,胡琴耍花过门儿要符合剧情,且为唱主儿服务,不能不分场合一味卖弄。按过去老论儿,胡琴儿喧宾夺主没完没了耍花弓子抢彩叫“奴欺主”,在行里是没饭的。
六、人情好儿。一种是演员私下请来亲朋好友捧场,也可称之为“托儿好儿”。台上好与不好,台下都喊好儿。这类好儿意思不大,也不值钱,更不高明,靠蒙事蒙不来戏饭。再一种是捧角儿的,属于“迷党好儿”。过去的角儿都有人捧,自觉自愿,不是角儿花钱雇来的,类似眼下的“粉丝”。笔者揣测(只能叫揣测,因本人没当过“粉丝”也没入过“迷党”),过去捧角儿“迷党”与眼下“粉丝”的区别在于剧艺认知评判放第一位,感情因素居次。现在的“粉丝”似乎感情第一,且颇浓厚。“迷党好儿”虽略含些水分,但比“托儿好儿”含金量高得多。捧角儿家多是内行,他们一不露怯二拿忖量,不值得捧的他们不会搭钱受累赔工夫去填陷。
别“瞎叫好儿”
最后再说两句让内行头痛的“叫好儿”,就是不该叫好儿而大叫特叫,该叫好儿的地方儿却无人理睬。这个问题老早就存在,只是越来越明显。不大懂戏的可以听戏,但别瞎叫好儿。瞎叫好儿有两点危害,一个是颠倒是非,扰乱了京剧的欣赏标准。由此给一些剧艺差的演员造成误解,以为自己不坏。二是把高级的艺术淹了,把好角儿的玩意儿给搅了。过去有一位顾曲大家曾意气用事地说:“就欠拿个铁链子把戏园子大门锁上,再放把火,都不让他们出来。”可见他恨这些瞎喊好儿的到何种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