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曾相識。
遥遥一棵柿子树,几枚落柿挂枝头。这番景象已然不是秋日的丰盛,而是冬日的风霜,旧旧的。
说来奇怪,柿子总给人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它的颜色是不太鲜艳的,似有一层薄雾,将朱红稀释,又将鹅黄调浓,不喧宾夺主,也不低到尘埃。它的形状亦复如是,不太规整或圆润,而是带有某种粗糙,平稳而朴拙,捏起来又生怕它破碎。
吃柿子就更有趣了,买来的柿子不如爬上树摘下的好吃,一个人吃不如几人一块吃,不必优雅,真实爽快地吃最有滋味。当柿子变成柿饼,就是从秋天过到了冬天,咬一口入口即化,溏心快流到手指,重回儿时的欢喜。
郁达夫说,“山上的红柿,远处的烟树人家,郊野里的芦苇黍稷,以及在驴背上驮着生果进城来卖的农户佃家,包管你看一个月也不会看厌。”或许,看不厌的原是这般似曾相识之感,以及那般生命深处的亲近与欢喜。
我们都爱看柿子。爱看的,莫过于那道不明的柿色。虽不耀眼,甚至有些旧,但却有令人欢喜的魔力。
柿色像是诸多景色里画龙点睛的一笔,无形之中让人与景共鸣,我们既是看风景的人,又成了风景。
北方的一些朱红色的城墙,皇家气派的“金屋顶”,柿子遥挂上空,在朱红与金色之间,那古典的庄严也就放下了身段,多了几分让人亲近的劲儿。诗意的水乡啊,白墙黑瓦的徽派建筑成了偌大的画布,柿子红点缀在其中,天然的水墨画跃然眼前。
城市里坚硬的钢筋水泥,柿子红的不合时宜地生长在高楼之间,凝固而冰冷的城市瞬间有了生气和温暖。而此刻在呆呆看柿子的你,又是一幅风景画。
柿色都不太饱和,好像蒙在一层纱,在微妙中变化。白居易有诗云,“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说那枝头还没成熟的柿子呈现出淡淡的柿色,正等着邻家姑娘的纤纤素手将它采摘做染料。这种淡柿色后来又称“薄柿色”,在日本江户时期很是流行,轻轻薄薄,温柔至极。
柿子熟了,呈黄偏红的“柿黄色”,呈红偏黄的“朱柿色”,深深动容了整个秋冬。
看着古人命名色彩的方式,真真是细微之处见诗意。柿色亦是,用它如旧的色彩,不偏不倚,不浓不淡,刚刚好,渐渐染熟了自己,又晕开了人们的记忆。
如果选取一个最能代表中国的水果,想来想来,还是觉得柿子最合适。它在枝头是一个模样,远远的点缀。在跟前又是一个模样,像把玩很久的古玩,这都得益于它的形状。
柿子的形状很多样,球形、扁球形、圆中带方、卵形……皆不够规整,也不够精致,但它足够沉稳。摘下的柿子都带有略显干枯的柿蒂,好像提醒着这是生命的尽头,又好像在竭力留住生命最后的绿意。也因了这份“粗糙”与“干枯”,柿子有了一番朴拙的趣味。
南宋画家牧溪有一张作品《六柿图》,六个柿子随机摆放,形状各异,墨色浓淡亦不同,无任何布景,只是一片虚无。看似随意的章法,实则洞察了永恒的常态:色由浓而淡,形由方到圆。这是万物的共相,或者说是空相。就像韦羲说的那样。“(它)似乎没有时间性,因为它自身有一种世外感。”
以前不明白柿子为什么离自己那么近,看了《六柿图》,突然明白柿子为何如此似曾相识。方圆、浓淡不就是生活百态吗?朴拙不就是生命真味吗?
南宋 牧溪 六柿图
前些日子,朋友寄来老家的柿饼。看着那华丽的包装,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抵触,这不该是柿子的外衣。而拆开柿饼咬下的一秒,瞬间回到儿时,要多亲切有多亲切。
儿时记忆里,柿子红了是最为热闹的事情。有小孩会奔走相告,勇猛一点的小孩会爬上树摘柿子,聪明一点的小孩制作一个网兜把柿子套下来。人们小心翼翼兜着刚摘的柿子,那是一种分享果实的喜悦。
图一摄影 │ 月光下狼
图二来源 │ 燕子之窝
吃柿子是最好玩的事情。挑一个好柿子,要用捏的形式。柿子外形上质朴有永恒感,内在却是太柔软的心。儿时吃柿子,总吃得满脸都是,母亲一边笑着责备,一边温柔地帮我脸擦拭干净。
柿子丰收的时节,家家户户都开始晾晒柿子。晒在簸箕中,红红黄黄,好不好看。晒在门帘,一个一个,一串一串,等待时间来住满。
晾晒几日,就要开始揉捏成柿饼。揉捏是个讲究活儿,捏轻了就不够柔软,捏重了又易坏,只有靠经验的累积与耐心,不停调试,才可以捏出流动的柿心、有劲道但软糯的柿肉。
柿子的味道,原不是一种水果的新鲜,而是一种记忆的亲切,沉淀的岁月,纯真的年代。
办公室窗外有几颗柿子树,眼看着它们的叶子从夏日的郁郁葱葱,到秋日的枯枯落落。又看着它们的果实从秋日的满树丰收,到冬日的几枚落柿挂枝头,柿子给我的熟悉感越来越浓烈。
熟悉的色彩、熟悉的形状、熟悉的味道,似乎柿子有心“安排”的,但它们又期盼人们无意去发现。去发现情感深处的记忆,去发现自我与世界的连接方式,去发现世态的永恒。
看着几枚落柿在一场薄雪后摇摇欲坠,这大概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另一种开始。
编辑 | 张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