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王渔洋:成于诗歌却败于诗歌的文坛领袖
王渔洋:高歌一樽酒,独钓一江秋
王渔洋本名王士禛,后来因避雍正“禛”的讳,所以改为王士祯,他的这个名字很容易同前朝的“后七子”之一,也是被认定为《金瓶梅》作者的王世贞混为一谈,所以,还是用王士祯的号“渔洋”来称呼为好,这样方不得混淆。
王渔洋的名头自来响亮,只要是读过几本书之人,大多知道其名,但他究竟的成就何在,名何以来,其实,如我这般一头雾水之人,当不在少数。
钱谦益一直是执明末至清初诗坛牛耳,后来更因为他的如夫人柳如是的传奇,而被后人所熟知,自他过世后,清初诗坛就是这王渔洋为盟主了,但是,现在极少有人能背出他的一首诗或看过他哪篇文,这个却也是怪事了。
其实也不奇怪,历来诗为唐,词为宋,后世再牛的诗人,名头再大,俱为陪衬,偶有几位因政治需要奉将出来应景之人,也仅是只言片语而已,可以说,自宋以后,无论诗坛还词林,都一片地寂寞,写作者不少,可惜精品再多,识得之人也是寥寥。
王渔洋,名士禛,字贻上,号阮亭,又号渔洋山人;山东新城人,即今淄博桓台人,顺治年进士出身,初授扬州推官,后转翰林,受康熙赏识,一路升迁,官至刑部尚书兼翰林院侍讲学士,后以“瞻循”罪被革职归里,年78岁卒,谥号“文简”。
王士祯以诗文为一代宗师,其诗标举神韵,清新俊逸,又因提倡“神韵说”而蜚声诗坛,其散文及词也很出色;各体兼长,尤工七律,在当时与大名士朱彝尊齐名,时称“朱王”。
在桓台县,有一座建于明万历年间的牌坊,历四百年依然屹立如新,上有大书法家董其昌所写“四世宫保”四个大字,这是明朝皇帝为嘉奖桓台王氏家族,连续四代俱官至太子太保之高位而颁旨敕建。
我是不知其他地方是否有这样的牌坊,或历史上是否有这样四代显赫身世的家族,如果不是我孤陋寡闻的话,这是中国唯一的一个科甲蝉联,簪缨不绝的大官僚世家。
即使那三国时的袁绍袁本初,不过也只能顶着“四世三公”之名,而这王家可是“四世四公”呐;当时所谓“海内族姓之贵者,莫最于王氏”,而王渔洋正是出身在这样一个浸透着书香的显赫家族中。
在这样的家族中,那文采定是了得,他是六岁入学,八岁能诗,十五岁就有诗文集出版,这也是家底厚,有这实力,不过也能看出他很早就显示出的不同凡响之处。
在接下来的科举之路上,他一路势如破竹,童子试连得县、府、道第一,继而冲击乡试,会试也都榜上有名,这时的他,志得意满,大有功名于我如探囊取物一般。
秋来何处最销魂,残照西风白下门;
他日差池春燕影,只今憔悴晚烟痕;
愁生陌上黄骢曲,梦远江南乌夜村;
莫听临风三弄笛,玉关哀怨总难论。
这是他在考进士前于济南时,召集诸多名士于大明湖举办“秋柳诗社”时所作,“顺治丁酉秋,予客济南,诸名士云集明湖。一日会饮水面亭,亭下杨柳千余株,披拂水际,叶始微黄,乍染秋色,若有摇落之态。予怅然有感,赋诗四首。”
这四首诗声韵悲凉,且同吟诵地大明湖相契,借秋柳的衰色为触机,若明若暗又似是而非的借景寓情,如诉大明覆亡之挽歌,遂立即引起众多遗民诗人的共鸣。
四首诗一出,当时“和者数百人”,四方传诵,“如朔鸿关笛,易引羁愁,读之良然”,这也使得王渔洋的诗名远播,大江南北和者益众,是他成为诗坛盟主的序曲。
但不知是何原因,他没有立即去参加殿试,三年后方又去补考方登进士第,年方24岁。
在兵部观政一年后,便去扬州当了推官,相当于地方审计局长和法院院长了吧,清时中进士后授推官之人多多,但一般都是些小地方,而王士祯却是去了这全国第一富的扬州,那可是朝廷格外地看重他了。
红桥飞跨水当中,一字栏杆九曲红,
日午画船桥下过,衣香人影太匆匆。
文章江左,烟月扬州,据他自己记载,他在任上的五年中,“完成钦部案八十三件”,除出色地完成本职工作外,他自己揽的分外之事当然就无数了,比如对那失修已久的红桥,他发起众人捐资进行修葺,使其成为扬州著名的景点,而上面的这首诗,正是他在完工后,和同道们一起赏玩时所作。
王渔洋在扬州的政绩是很不错的,他是主刑狱,因宽严适当,所判合律体人,事主认罪咸服,族无株连之苦,遂僚属惊叹,士庶称绝。
他无论是朝廷还是民间,官声很好,而且他还在公事之余,经常召集名士们聚会,诗歌唱和,为一时之盛,对推动扬州的文学创作活动起了很大的作用,那大才子吴伟业就赞赏道:“贻上在广陵,昼了公事,夜接词人。”
“绿杨城郭是扬州”,他官扬州五年,兴会无穷,赋诗上千首,颇得前辈名公的青睐,正是他在扬州这五年时间中,确立了他在清初诗坛的地位,并且因其业绩骄人而入京为官,这时的他可谓是名动天下,连康熙帝都不禁赞其为“博学善诗文”。
有皇帝的赏识,想不升官都没办法,于是,在受到康熙皇帝的召见后,随即传谕“王士禛诗文兼优,著以翰林官用”,随即转侍读,并入值南书房;成为有清以来由部曹改词臣的第一人。
接下来,礼部主事、国子监祭酒,左都御史,他一路地升迁,最后是一直做到了刑部尚书的高官,其中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他无论在哪个部门为官,都严于律己,从不受赠馈;书载,“为户部侍郎七年,屏绝货贿,不名一钱”。
一生无降级罢官之事,这官做得可谓是顺风顺水,但在年逾古稀之时厄运来袭,因一桩很普通的案件,被指有徇顾私情之举,遂被革职回乡,遭遇到一生中的滑铁卢。
王渔洋自己最终是被罢官还乡,但这所谓“瞻循”之罪实在是牵强,他历律官数十年,这进退之事拿捏得最是稳当,如何会在一个普通案件上翻船,这真让人有点匪夷所思。
其实,这里面是大有名堂,康熙帝活得够久,皇子有几十个,其立嗣之事亦千转百廻,加上大清朝并不是严格实行嫡长子继承制,所以,诸子争位,表面上亲密和谐,背地里却暗流涌动,杀机四伏。
胤礽是最早被立为太子之人,然后来是几经废立,最终是无缘大宝,而他亦是个诗词发烧友,同王渔洋自然交好,他们经常在一起欢聚,诗酒唱和,此事被康熙得知,被认为是犯了臣子的大忌,便借题发挥,找了个借口将其罢黜,以此来警示其他臣子,不得同皇子们结党。
对康熙的所作所为,王渔洋是心知肚明,他倒也看得开,“以微罪被贬,于愿足矣”,他随身唯“图书数麓,万首诗”,行装简陋,两袖清风地踏上了返乡之路。
罢官后的他获得了难得的轻松时光,“东山清风来,西涧凉雨度”在故乡七年中,他尽享故乡的大好山水,这对于长期身陷京城的他是又是一番天地,他的很多散文,都是在家乡的湖光山色中写就的。
另一方面,他潜心整理自己的著述,即使他后来重病在床时,依然编辑不辍,口授给儿子,无一日懈怠,直至生命的火焰燃烬最后一点火星,就这样,他为后世留下了丰厚的历史和文化遗产。
被罢官的六年后,这康熙突然有一天想起了他,特诏其复官,但是,此时的王士祯已近耄耋之年,实在是无法承旨,果然,第二年便去世了。
王渔洋为官数十年,正气清廉,洁已爱民;从政之余勤于著述,一生著作等身,康熙曾亲自将他的诗精选成集,定名为《御览集》以供自己随时翻阅,这更是将王渔洋视为引领当朝文学的风向,所以,他是有清一朝少见的文坛领袖兼政治家。
王氏家族之所以历朝显赫,是与其家教和历代传下的家风密切相关,王渔洋自是如此,他对子女的家教极严,在这方面,他写有《手镜录》一册,是为训戒后代的精典名作。
当时是他儿子被朝廷授官为政,王渔洋特作此集相赠,传之以“清、慎、勤”之准则,期其座右以铭,唯时不忘,所以,他的后人也承袭家风,处家居乡便谨言慎行,在外做官则洁己爱民,所以,王家极少遇到激风恶浪,历代均平稳立世。
著名文学和史学家赵翼在论康熙朝诗人时曾云:“其名位声望为一时山斗者,莫如王阮亭。”王渔洋的诗冲淡清远,韵味胜人,留传后世的诗作有四千余首,其诗论独树“神韵”说,亦是开一代诗派的宗匠。
他并不只有诗,他对当时异军突起的小说也是相当地重视,比如那写有《聊斋志异》的蒲松龄,就受到过他的赞赏和提携,也正是由于他“加评骘而还之”,使得《聊斋》当时便在民间流传甚广,只是可惜那蒲松龄考了一辈子都是白衣之身,所以自是无缘于官场。
姑妄言之妄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
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
这是他写给蒲松龄的赠诗,他对于地位天差地别,一介穷秀才的书稿上,大书“王阮亭鉴定”几个大字,当然,这其中也有提携同乡之意,但却是收到了奇效。
连文坛领袖都首肯了,于是,各书坊竞相刊印,可以说,如果没有他的推介,这“中国第一短篇”的命运,还真难预料了。
在王士祯的文集中,可以说是包罗万象,几乎涵盖了当时所有的文学和文艺体裁,比如书画,收藏,戏曲,史论等等,更难能可贵的是,对一些当时正统文人不屑一顾的民歌和通俗文艺,他也给与了极大的关注,所以,王士祯在当时文坛中所起的作用,可以说是全方位的,他当得起文坛领袖的称号。
不过,王士祯的成就主要还是体现在诗歌上,《四库全书》赞誉为:“士祯等以清新俊逸之才,范水模山,批风抹月,倡天下以‘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之说,天下遂翕然应之。”
作为一位当时宗师级的人物,现在应该是没人能熟悉他的一首诗,至少作为普通诗词爱好者是这样,除了明清诗不太受人重视外,肯定还有其他方面的原因。
我觉得还是袁枚说得好,他说王士祯的诗“不过一良家女,五官端正,吐属清雅,又能加宫中之膏沐,薰海外之名香,取人碎金,成其风格。”
这其实就是说,他的诗太正统了,在长期儒家文化的浸润之下,再加上后来为官为政,在朝堂上呆的时间太长了,所以,尽管一直强调神韵,却总是中板着一付面孔的良家妇人,当然也就不招人喜欢了。
袁枚是讲究“性灵说”,主张我手写我心,心不与形役,所以他是很看不起王士祯,认为其天性如此,可谓不可救药,王士祯“良家妇女”式的诗,如果“然稍放纵,不加检点,便蓬头垢面,风姿全无。”
这袁枚说话也够损,不过却如我们平常说的“话糙理不糙”,他这评价正是王士祯诗歌的缺憾,也就是说,缺少灵性,给人有一种距离感,所以,现在陷于这般尴尬的境地,也就可以理解了。
年来肠断秣陵舟,梦绕秦淮水上楼;
十日雨丝风片里,浓春艳景似残秋。
这是他《秦淮杂诗》中的一首,读他的诗吧,总有一种老气横秋的遗民之况味,此诗明显是沿用汤显祖《牡丹亭·游园惊梦》中“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炯波商船”的意境,说的是以乐景抒哀情。
全诗美则美已,但将“浓春”引向了“残秋”,读来总有些让人压抑的感觉,读之满纸苍凉,真有些令人“肠断”;也许正因为是这样的情愫,赢得了故国耆老们的赞赏,也是袁大才子说他少灵性的由来吧。
然而,他的诗也并不是都是这样浓郁,他也有一些被前人誉为“清新俊逸”的作品,比如这首《真州绝句》。
江干多是钓人居,柳陌菱塘一带疏;
好是日斜风定后,半江红树卖鲈鱼。
这首诗读来就很清新可人,一派地闲适安宁,满满的恬淡愉悦之感,目之所见,信手拈来,可以说是他“不著一字,尽得风流”最妥帖的展现,故而后人评价说:“四句色色俱精,一气呵成,如天造地设,所谓运斤成风,欲求斧凿之痕,了不可得。”
尽管后人对他的诗作评价是见仁见智,对他的批评历朝亦不绝于耳,且不说前朝的袁枚,即使本朝的国学大师钱钟书就很不待见他,他说:“渔洋天赋不厚,才力颇薄,乃遁而言神韵妙悟,以自掩饰。”所以讥他为“一鳞半爪,不是真龙”。
但他作为一位清初之际的大名士,为政时能做到政绩卓著,正身庙堂,民众景仰;为民时能做到廉洁奉公,诗书传家,泽被乡里;为诗时能鸣响海内,开宗立派,领袖文坛,这样的人格魅力,观历朝历代,能有几人?
他在仕途上,可以说是成于诗歌亦败于诗歌,他因诗歌而闻名,以诗歌上达天庭,以诗歌铺就了一条为官的坦途,但,最后却因诗歌被冠以莫须有之罪而罢黜回乡,我想,当王渔洋在回乡颠簸的车上,回顾自己这一生时,也许是仰天一声叹!
他的一生都献给了诗歌,要我看,他就不应该从政为官,好好地在乡在野,写诗娱情,也许人生也会绽放出另一番别样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