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专栏】阎纲散文杂感(插图)连载46:伊利行

魏锋专访(微风读书会ID:weifeng279965337)

伊犁行

文/阎纲

不到新疆,不知新疆之大;不见天山,不知天山之美。

阳光下,天山的雪顶是金、玉、光的综合艺术,是憧憬和梦。皑皑天山裸露的肌肤和乳房,是俯卧着的母亲哺育婴儿。布满新疆的大小河流,由乳头上渗出的乳汁汇集而成。民族大家庭的父老兄弟,全是吃母亲天山的奶水长大的。

“到霍尔果斯云!”

我们停车惠远,参观建于19世纪80年代的“将军府”。距今整整百年,“将军府”风骨犹存,可惜这座居于本区中心的武功重地,竟然沦于祖国的西陲。为了纪念,我特意去新华书店购得巴金的《真话集》,一路痴心地品味。下午,到达边境的国门,登上高耸的瞭望塔,望远镜里可见高个子兵抱着长枪打盹。河东河西一样翠绿,此岸比彼岸葱茏多姿。

最绿的是草原,最蓝的是赛里木湖。

北京吉普沿着山路盘旋而上。进了果子沟,气温骤降,凉风爽心。溪水清澈见底,缓缓地流淌,半山腰的伊犁大马把头转向马达声声,我们惊马,马亦惊我们。车过风松口,时令进入中秋,气候风景俱皆宜人。来到塔勒奇山头时,突然,满眼碧格莹莹的蓝,天外飞来的奇观,大而美,我几番惊叫起来!

赛里木湖!啊,赛里木湖,百闻不如一见,这不到了水宫仙境吗?迷你、迷你、能不迷你!

湖在四山中,山坡是牧场。一片片饱满的葱翠,是高耸的山杉;一朵朵绕山的白云,是肥壮的羊群;像火焰穿梭而过的,是剽悍的伊犁大马。五颜六色的姑娘在马背上稍纵即逝的彩虹,是柔美和豪放,壮阔又瑰丽。不论山光还是水色,不论蓝天还是绿地,一概呈现出醉人的和谐,造化之功也!最美、最蓝,而且蓝得剔透晶莹,当是这静如处子的万顷湖水——世上最大的天池了。

到了西草原,我翻身下车,向着水天相连的蓝扑了过去。真的,蓝极了,静极了,飞鸟不至,水波不兴。湖水犹如一颗硕大无比的碧玉,镶嵌在群山环绕、绿草如茵的盆地上,那么晶莹,那么和谐。

蓝极,美极,静极;蓝得清澈,美得神秘,静得深沉……啊,千万年来定格不变高可接天的绿翡翠、蓝宝石!

“赛里木湖底深莫测,至今没有人敢到湖心探险,神秘又可怕!”

“天池算什么,不及赛里木的三分之一。赛里木才是真正的天池!”牧民们指指点点、比比画画。一位牧民赶忙说:

“赵紫阳同志昨天来了,在这里站了好久好久。”

“来巧了,太巧了!”大家兴奋起来,寻寻觅觅。

“来,靠近些,让蓝色淹没我!”我浪漫主义大发作,不知胡须之即白。

两匹马飞奔而来,草原变成高速公路。哈萨克女子朝我们直笑,继而跳下马把马鞭递到我的手里。我飞身上马,举鞭呼啸:“哈萨克的马队来了!”幸亏缰绳攥在姑娘手里,不然准摔个半死。君笑我,本人没有骑过马。

日近黄昏,山色红紫烂漫。山岚飘然浮动,炊烟般地错错落落,四山由青翠而墨绿,倒影荡在水里,落日的余晖给它涂上抹淡淡的红晕。赛里木湖的颜色突变,硕大的翡翠瞬间珊瑚满目。那内里蕴藏的美,即便高超的油画大师恐难企及。

帐篷外的远山融入一片黑空,草原渐渐暗了下来。

一阵马嘶愈显草原的静寂,毡房附近传出羊肉的香味。草原之夜即将降临。

夜幕笼罩的时候,我们穿上毛皮大衣,不可想象,这是八月中旬的天气。

毡房又传出犬吠声,颇富乐感。月亮升起了,境界全出,月下赛里木湖别有一番风情。我让哈萨克姑娘戴上美羽飘舞的花帽,她们却硬把花帽扣在我的头上,让我出丑,姐妹们大笑不已。受惊的犬吠声声。

哈萨克人热情好客、强悍豪爽,无法用言语形容。这个民族的古风比现代国家的文明来得真诚。他们接待我们,同千百年来接待路人或者不速之客一样,礼仪是严格如一的。进得毡房,大家盘腿而坐,客人坐上席。手刃成小块的馕和焦黄的杂果撒满餐布,大盘的奶油和方糖,另有酸奶备着。我向主人敬烟,他谢绝了,因为长者在场,不敢造次,对此我颇有感慨。主妇从毡房外端上黄铜茶具,跪坐席下,不停地调制奶茶,一碗一碗递给主人,再由主人一碗一碗地献上。客人喝得越多,主人越高兴。小饮已毕,毡房外传来羊鲜,主人一手持面盆,一手执水壶,送到各人的膝上,请客人一一洗过,准备抓饭。

不管我们怎么推让,他们遵循礼仪,一点也不含糊,说:“昨天赵紫阳同志来,也是这样,都是这样!”

月光下,我提议再到湖边去。月下的赛里木湖别有一番风情,其娴静含蓄之美,只有优雅的女性有资格嫉妒。静极了,美浮现在沉静中。我轻声地唱,大家细声地和:“美丽的夜色多么沉静,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歌声柔婉,随风飘荡,久久被空寂挽留不去,湖光山色更显其幽静。毡房里不知忙些什么,偶尔几声犬吠,有气无力地,不再与我们为敌。

啊,赛里木湖,万红丛中一点“蓝”,母亲新疆凤冠上的一颗“祖母绿”,太古遗风的摇篮。我们含情脉脉,纵然把您化为优美的游记,拍摄成迷人的风景片,也不过风景片而已,走马观花,到底没有被幽深神秘的湛蓝所渗透。

当晚,参加了果子沟一家喀萨克人的“割礼”,听冬不拉弹唱,和一群男女对歌。人们准备热闹到天亮。夜宿在一个潺潺流水的山凹里。

伊犁的后几日,参观了葡萄园,另一种颜色的世界,我又被紫色的珍珠淹没了。8月14日,朋友强行为我祝贺51岁生日,身上披戴的和餐桌上摆放的,花团锦簇一般。谁拨动了萨塔尔的琴弦?谁特意送上烫手的馕?主人忙待客,嗓音不大却真诚:“在咱葡萄架下吃一顿维吾尔式的大餐,来为忠诚的朋友助兴!”同行的少数民族文学专家郎樱女士举起一只大蟠桃说:“没想到阎纲51岁生日在美丽如画的伊犁果园度过,太有诗意了!”我被饱满的兴致和缤纷的色彩所簇拥,感叹这生平的头一遭,在祖国乱花迷眼的西陲。

22日,同新疆告别。火车从乌鲁木齐启动不久,车厢播放《新疆好》,那是当年马寒冰刘炽的声音,也是此刻我的心声。眼圈湿了。

我将无限感慨带回北京。有人说了,好客是因为落后封闭,当商品大潮席卷草原之时,奶茶和手抓羊肉将接受时代的严酷考验……。但眼前的事实:天山依然那么美,赛里木湖依然那么蓝,新疆人依然好客、富有诗意。

1983年9月

附:岁月匆匆,31年后的2010年,《炎黄春秋》上发表田纪云的文章《我所了解的赵紫阳》,言及新疆之行,写道:“1983年,赵紫阳、胡启立和我一赵到新疆考察,在牧民帐篷里,和维族、哈萨克族的牧民亲切交谈,一起跳舞,到中午一起喝马奶、吃羊肉,各族人民十分高兴。在喀什期间,还和群众一起赶巴扎,没有戒严,没有清场,气氛十分和谐。”

赵紫阳他们头一天到赛里木湖,我们第二天到,难怪牧民们余兴未尽,热情如昨忙待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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