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梁 炜:母亲织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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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织布
文/ 梁炜
母亲一沾上棉花,晚上就很少睡觉了。
白天,母亲要参加生产队里的生产劳动,做家务,作务那一亩七分自留地。晚上,她才能忙她的织布纺线活儿。棉花念子搓完了。接着就是纺线。那纺线车儿就会在炕上飞转不停。母亲纺线的动作我依旧看得好细好细:她右手摇轮子,一旦转轮儿转起后,就只用一根食指轻轻搅动着搅把儿,左手同时就曳出了均匀而细长细长的线来。同时,那长长的念子一头还要夹在母亲那兰花式的小拇指与无名指中间。而当那线达到足够长时,那右手便会迅速握住摇巴儿让轮子反转半圈,再正转半圈。与此同时左手就将那才纺出的一节线缠上了锭子上的线穗子。那过程是那样地麻烦和易出差错。我用心看了几个晚上也没有看懂。可是母亲却能弄得无比娴熟,毫无差错,精益求精。她那纺线整个过程的确是一场美仑美奂、漂亮无比的舞蹈表演。等母亲不纺线时,我就去试一试,结果动作了右手就忘了左手动作,指挥了左手,右手又不会动了,全是失败。就那样,不是把穗子抖乱了,就是把念子拽断了,害得母亲只有续念倒车。
对那纺线车上欢转的锭子我看着看着就看出神奇来。思想那发明人是怎样一个伟大人物。那是一节细而状如捣蒜锤的铁棒,一端粗,一端细而尖。尖的那头还有着麻花状的浅花纹,让那细线儿嵌于其中不易滑出。粗的一端用四个马钱套在铁棒上,两两相切,两组相距约有一寸远。中间又打上了蜂蜡。那交叉的轮弦线就绕过那蜂蜡。时间一长,便在蜂蜡上自动勒出了深深的凹槽。调好的轮弦线从不会跑出那深深的凹槽的。有时我想检验一下那凹槽的玄妙,便偷偷将手指头放在那弦线与锭子的交接处作刹车功,结果就被旋转的锭子毫不客气地把手指头夹进弦线里去。线车是刹住了,可我的手指头却被夹得生疼。我大喊一声:“哎哟!”就怎么也抽不出指头来。“手长吗?再试一下,那多好受呀!”母亲生气地帮我取出指头,接着就安轮弦线。跑出凹槽的轮弦线好安。要是跑出了马钱时准会让弦线断开的。那时,母亲就狠狠教训我几个耳光,之后再去安上半天弦线。
冬天长长的夜晚,母亲一边纺线一边唱,间或一边哭。她唱时,就唱她小时候学的儿歌、绣荷包、摇篮曲或一两句老戏等等。伴着那嗡嗡响的弦轮声,锭子飞转声,把一种自豪娱乐的心情尽情抒发。后来,随着家庭的变故,亲人的相继去世,又遭彧的毒打,村人的欺凌等等一切的不测与命运的捉弄,母亲就像变了一个人似地没有了精神。她这时纺线时多为哭。哭声中多伴着对死去亲人的怀念与诅咒,对生活磨难无力抵抗的悲哀,对我们弟兄仨难以长大成人的胆心与伤痛……哭到痛心处,她就叫着我和哥哥的名字说:“林儿,占生,你们要好好念书,好好听话呀。乖乖学好呀,你们长大了才会有出息,气堂堂地做人哩……”每每碰上母亲哭,我就藏在被窝里流泪。那一刻,母亲那声泪俱下的教诲让我翻肠倒肚,痛苦不已,随之就是咬牙立志。我在心底里说,的确要奋斗起来,要勇敢起来。要好好念书学本事,要牢记母亲的话。那一刻,母亲对我的直言教诲可以说达到了触及灵魂深处的作用。娘哭了一阵后,止了声,说:“占生,你爷爷和你父亲都死去了,丢下我们没有人管了。娘也想到死。一死百了,死了就什么都不管了。死了就不用受罪了,可我现在不能死,因为你们仨还小。娘说什么也要把你们拉扯成人。到那时娘就会甘心死去。”我说,“不!我不要娘死!”我说着就大声地哭了。“知道了,知道了。”母亲说着终于挤出了一丝笑意来。
那一夜,我怎么也睡不着。我反复回味着母亲的嘱咐。我一连咬紧了几次牙关。我用我七岁的思维去憧憬那艰难多彩的人生未来。我用我朴素的语言对自己说:占生,一定要学好!一定要做好人!
那一夜,我便有了坚强的性格。那性格是以母亲为榜样的。那性格从此就根深蒂固地长在我幼小的心灵里,那性格鼓舞着我奋斗了大半生。
值得一提的是母亲那拉线上机的日子。
经过母亲多日的挑选,那日子总是选在风和日丽的中午。在我家那四合头大院里,母亲摆上大半天阵势。她那阵子特别愿意让我和哥哥帮忙。抬石头,压三爪,栽穗架,绑线轮……忙得不亦乐乎。等那一切安排妥当后,母亲就像将军一样指挥着那一院子的线穗子欢势地咣啷啷转动起来。她每每扯上那几百条经线来来回回行走在院子里时,就让我别走动,一个心眼盯着那几百个线穗子,看那一个线完了,就告诉她换上一个新穗子,并接上线头。我特别爱看那几百个线穗子一齐旋转的样子,就像几百个小娃娃在转圈儿,在跳芭蕾舞似地令人激动。她们旋转起来大致整齐。但也有几个调皮捣蛋的,有摇头摆屁股的,又点头哈腰的,有蹦下竹棍的。她们总会给那整齐旋转弄出一些不协调来。等所有线穗子都变成了光筒筒后,那一场舞蹈就结束了。过几天又进入第二场表演。场景随之也变化了。浆过的线是那样光滑而硬巧。看似一束,但谁也不会粘谁,有点丝的味道了,这时,母亲就把那一撮线头拴在三爪上,远远地拽到院子墙根下。三爪上便就重重地压上了几块大石头。而另一端线头就要绕上架于织布机后端的承经转轮上去。不过,现在的承经轮是绑在板凳腿上的。那活儿看似简单可不易操作。它要求经线单摆着,最好不能交叉重股。更不能扭麻花。为了分开它们,母亲常常给每一圈上都均匀地夹上三四根谷草杆。那承经转轮是一根转轴,两端各有一对交叉成十字的薄木齿。齿间圆心角自然是90度。捲经线时,哥哥帮母亲转轮夹谷草杆,我就坐在三爪上压三爪,以增加重量,拉直经线。那阵子,我就如骑马坐车一样地愉快。只恨那“马”走得太慢,等半天才向前移动了一点距离。从东墙根下到转轮处足足走了一个半小时。下来就是穿绳穿综。我能做的事大都是拽线头。母亲用拨子将那经线一根一根从绳和綜的一边拨到另一边时,我就要用手拽住那线头,让他别溜过去。最后一道工序就是带着经线整体安装于织布机上。下来是开机织布.母亲“开”着那织布机,穿梭搬机,踩板观线,从不亚于现代棉纺厂工人那样庄重而自豪。
瞧瞧,那织布的的确是不容易的事儿。那一整套工序花上大半年时间,而上机真正织布还需一月四十。一卷布织出来就是十几丈或二十丈。
梁 炜,男,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1981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1993年出版中短篇小说集《爱之劫》,同年出版报告文学集《足迹》。2003年出版长篇小说《坎壈人生》。2005年出版散文集《花开花落》。小说集《爱之劫》1995年荣获陕西省首届青年文艺创作奖(易发杯)银杯奖。又先后在在《中国教师报》、《教师报》、《读写周刊》《中学生阅读报》等发表《实现书的价值》、《童话和寓言的异同》、《想象是作文的“翅膀”》等多篇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