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里的“听戏与看戏”
听戏二字是老词儿。百多年前就有人发现北京人管进戏园子叫“听戏”,上海人说“看戏”。由此疑问,莫非北京戏迷在园子里不睁眼?按这思路,沪上戏迷堵着耳朵进戏园才对。这是咬文嚼字胶柱鼓瑟戏谑游戏。听戏也好看戏也罢,都是耳目共用。听戏、看戏怎么说都行,全凭个人说着顺口儿,压根儿没人管这等闲事。瞽者聋子进戏园倒是一听一看分得严实,可人家不去。一是戏园子不给半价优惠;二是人家自己不着那份干急。
不过“听戏”确是句老北京话,细究其缘由成因,大概有三。
“听戏”首先与“唱戏”一词有关,唱与听相对应。论说京剧,头一项先得说唱。唱念做打四工,唱第一,念第二,这两项全都用耳朵欣赏。既然京剧的唱念两工重于做打,对欣赏者而言,先听后看也就顺理成章。加之北京话练达简明,久之便有了“听戏”一词。当然进园子听戏绝不表明闭着眼,一定是要往台上看的,无非以“听戏”代劳涵盖“看”字罢了。“听看戏”倒是说全乎了,却不是北京话,似也不大像中国话。此可为其一。
其二,旧京戏园,一层中间区域叫池子,也叫池座儿。池子左右两侧叫廊座儿,三面墙根儿砌有高台儿叫“靠大墙”,台下紧挨上下场门儿的地方俗称“钓鱼台”,楼上叫“厢座儿”。池子是台下核心区域,票价最贵。池子中摆放长桌若干,纵向,即顶着戏台摆。长桌两侧是长板凳,三四人共坐一条。听戏的于长桌两侧相向而坐,均侧向戏台。座东边的是右耳得听,座西边的是左耳得听。总之不管座哪边,均只有一只耳门子冲戏台。(因手头无清末沪上戏园桌椅摆放资料,草草翻阅了清光宣年间《申报》,亦未见相关内容。暂无法与北京戏园对比。特此注明)
戏园的池座儿在一定程度上造就了“听戏”。旧京戏园一天通常十来出,从开锣戏到大轴子须六七个小时。试想,连续几个小时扭着脖子直盯戏台,谁受得了。总得隔一会儿让脖子归位缓缓劲。宣统二年(1910年)老谭在天津凤鸣茶园贴演四天,戏码儿极硬。分别是《失空斩》、《洪洋洞》、《卖马》、《奇冤报》。这年老谭是63岁,不能每句都铆,坐在后面的戏迷难免听不大清他的腔儿,就只好伸着脖子探着脑袋,耳门子对着戏台蹙眉使劲。支棱着耳朵时没觉得什么,四天的戏听完后才发觉自己的脖子归不了位了。当时报纸上说,您要是在天津卫瞧见一街的长脖儿,那都是听小叫天(即谭鑫培)听的。
所以戏迷不能长时间扭着脖子,眼睛也就看不了戏台,只好劳乏自己的一只耳朵。如此戏迷进戏园确是不能始终“看戏”,一以贯之的是“听戏”。
其三,京剧分京派与海派。京迷(北京戏迷)是京朝派培养出来的。他们最先盯着演员嘴里的腔儿是否“是味儿”,板槽是否严实,尖团是否准确,阴阳是否分明。京迷把听腔儿品味儿当作头等要务,先过耳瘾,再过眼瘾。况且有些戏码儿就卖唱工,比如《二进宫》、《三娘教子》一类,甭说身段工架,连做表也没甚可瞧的,老戏迷都是闭着眼拍着板过音瘾。其实要想仔细听腔儿,还真得闭上眼不可。笔者有时看电视,想听听某位演员的唱儿,要么低下头,要么干脆到另一房间。连看带听,总觉分神听不真。相反,有时想看某位演员的身上,往往就不能十分留意他的唱。有兴趣的朋友不妨一试,便知笔者并未瞎说。如此“听戏”似不全是虚言写意,当是真听。
沪迷(上海戏迷)也讲听腔儿品味儿。尤其沪上那些高级顾曲家,耳朵刁钻讲究之极,是大内行。而多数沪迷有些时髦传统,喜欢新奇。这大概与道光朝开埠通商设立租借,上海一跃而成为新贵城市之历史习俗有关。过去北京角儿到上海唱戏都另外加些作料儿,以照顾沪迷眼力口味。这是审美取向范畴,无关格调高下与是非对错。沪迷是“看”字当头,眼睛痛快了再说耳朵。或者说宁可委屈耳朵,也不能憋屈眼睛。故而上海人进园子叫“看戏”,也是实看。
照语言逻辑推论,既然“听戏”对应“唱戏”,那么“看戏”对应“演戏”才更工整。沪上是否习惯管“唱戏”叫“演戏”,笔者未曾留意,须调查后方可落笔。
“听戏”与“看戏”虽无关宏旨,却也多少烙印些地方文化习俗,大小也算个话题。若各路方家对“听戏”“看戏”之缘由另有高论,敬盼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