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全宝原创丨后娘
后娘
文/王全宝
人说这家子就一个儿,儿长大了,娶媳妇了。没等半年,老两口子都死了,就落下小两口了。小两口过日子。
到一年来往,又生个小小,怪好,怪喜。两人来,三口了,得个儿。这小小到两、三岁,他娘又死了。有人说,还没过“五七”,过了“”五七”再娶。过了“五七”了,又娶了一个。
又呆一年来往,又生个小小。那个大的,六、七岁就上学了。大的比小的大三岁,就像挨阶的样。那个小的和他哥长得一样的脸面,都怪俊、稀好。他哥整天抱着、看着他。到五、六岁了,他哥领着上学。到十拉岁了,他兄弟就赶上了他哥哥,就好像一对双生一样,可好啦!二份的到十五、六,老大就到十八、九了。
他娘起歹心眼子了,想想:“有他,我还得分给他一份子;把他害了,叫他兄弟独吞这个家业。”
就说:“什么啊,我赶明清晨包包子,包一大碗,包一小碗。给您哥吃那大碗,你吃那小碗。”心里话:“大碗里我下上毒药。”
“噢!”答应着。
都是他娘先办饭,他兄弟俩到外庄去上学。
“什么啊,吃饭吧。给您哥那大碗,你吃那小碗。”
“噢!”
把小碗给他哥:“呐,哥你吃这碗,我这碗磕猪栏去。”到煎饼缸里摸个煎饼吃了。
他哥不吱声,心里说:“还有这样的小孩来,咱娘盛大碗包子,你不吃,磕猪栏去了,你吃个煎饼。”
吃完饭上学去了,弟兄俩个手扯着手地走了。他俩下晚又一路,手扯着手地回来了。
第二天清晨,他娘说:“我擀面条子,擀一大碗,擀一小碗。”
“噢!”
到吃饭了:“呐,吃吧,您两个人。给您哥这大碗,你吃这小碗。”
“噢!”答应着,他把大碗一下磕桌子底下去了。
“呐,哥你吃这碗。”又到煎饼缸里摸个煎饼吃了。
他哥打心眼里生气,怪厌恶,说:“你这个小孩来!”
吃完饭上学去了。到下晚回来,在路上说:“兄弟,谁和你似的。咱娘给我大碗包子,你磕猪栏里;你不吃面条子,给我吃,你吃个煎饼。”
“你知道么,你家去到咱猪栏里看看,大猪、小猪死了吗?你家去唤唤老黄狗,还有吗?害你的,你知道吧?”
到家里,找大黄狗也没有了;看看猪栏里,大猪、小猪都死了。
弟兄俩住一屋。吃完饭,他说:“哥,咱得走,逃命去!”
哥说:“咱走,咱怎走?咱一个钱没有。”
“搁钱的地方我知道,蔽你不蔽我。等咱娘和咱爷睡着了,我赤脚丫子爬屋去,把钱偷出来,咱走,逃命去!”
他娘和他爷睡觉了。这个小孩爬屋去了,把钱偷出来了,说:“咱的衣裳,咱都带着,逃命去!”
打上小包袱,把钱倒开,弟兄俩拿着,走了。出去有三里来路,打这里到演马庄(与寒两寺邻村,位于该村东,距离约1700米左右)那么远,他爷修了个三孔桥。
“哥,咱歇歇着。”
“歇歇呐。”
“呼哧”,一耳巴子,把他哥的鼻子打破了。
“哎,不错!,你领我出来逃命,你想在这垓想砸死我。”
“哥你知道么,麻利接血。”
赶紧朝脚上胡拉,他兄弟接着也胡拉。胡拉好了,两个人胡拉一双血鞋血袜子。找个坷垃头给他锥①上鼻子。他说:“咱就这样能逃走吗?到明天派人断②上咱。咱把鞋脱了,都扔那三孔桥底下,咱带的鞋和衣裳都拿着。明天断咱,看着血鞋、血袜子,就当咱死了,就没人断咱了。”好他娘,多大的心眼子!
两个人鞋脚袜子换上,一个人提个包袱。血鞋、血袜子都扔三孔桥底下。背着包袱走了,走到天明喝点么。
再说他娘早起来办饭。
“你还不起吗?您两个小孩?”
喊一遍也不动。拾掇好饭了。
“这两个小孩怎还不起?”
取开门,看看床上干净的,说:“这两个小孩跑了。”撒开人四路撵,也有朝南撵的,也有朝北撵的,也有朝西撵的,朝东撵的。
朝北撵的一股,两人说:“咱看看呆三孔桥底下吗?”到三孔桥底下一看,两双血鞋、血袜子。
“可了不得了!”撵人的泪汪汪的,痛得。“叫什么踢蹬③了。”
拿回去一扔:“看看,撵去吧,呆三孔桥底下找着两双血鞋、血袜子。”
他爷说:“四路人撵的都叫他们回来吧。”回去看着血鞋、血袜子,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婶子大爷,老爷奶奶痛哭一大场。
弟兄俩吓得呀,吃点饭又走了。他俩乔累得慌,乔硌得脚慌。歇歇走走,走走歇歇,到做晚饭时候下店了。
看到一个老头。
“老大爷,宿客吧?”
“宿客啊。”这家里一个老头、一个老嬷嬷。
“家走吧。”家走了。两人提着小包袱家走了。
你说怎着来?一个大闺女呆西屋纺线,两个人搁下包袱也呆那垓。这个闺女歪歪着头光朝外看。
“大姐啊,您有梳子吗?俺梳梳头。”
“有。”从床头上递给他,“呐,给你。”
他兄弟说:“哥,我先给你梳。”他哥说:“管给谁梳都行。你给我梳梳,我给你梳梳。”那辫子都到腚底下。你说,弟兄俩一般高,都漫长脸,尖下颏,煞白生,你说哪个好。那个闺女也迭不得纺线了,老歪头朝外看。他给他梳了,他也给他梳了。
梳完头了,这个闺女说:
“唉!您两个学生真死得可惜了。”
“大姐,你说什么?俺出来游玩,没病没灾的,你说俺怎可惜的来?”
这个闺女笑笑,说:“你出来游玩,没病没灾,您下黑店了。这个店里兴进不兴出,进来就出不去。”
你说这两个人,一个说:“你说俺出来逃命来,这可不离了,兴进不兴出?”一个说:“大姐,你救俺一命不死,行吧?”
这个闺女也不纺线了,光看着两个人,越看越长得好,俊巴的。说着:“我救你一命不死?我有一句话难出口。我要出了口,您同意,我救您一命不死。您不同意,可是不行。老嬷嬷、老头杀人不能杀。杀人都是我的,您是死。您要不信上上房里睡觉,一个灯捻子,连点油也没有,好像手指头那么粗,点上'哧溜’下子就完。到半夜,杀人我去杀。您要收下我,我救您一命不死,我出个主意。”她想了想,又说:“您认下我。我也没有婆家,也十八、九了。”这闺女长得也不离,稀好看。
这个兄弟说着:“俺两个人,叫俺哥收下你吧。我当小,出得来进得去的。我要乏了爬床上睡觉也行;我要收下你,俺哥大,出不来进不去。”
她说:“您两个一般高,一样,管谁都行。你和您哥,谁收下我?”
他说:“哥,你收下吧,我当小,出得来进得去的。我要收下,你出不来进不去,你当大,大伯头子不行。”叫他哥收下了。
她说:“您收下我,我救您一命不死。老嬷吗叫我去杀您,她那里间里垛两层板,我就砸那个板。我要打一盼子,你就说:'兄弟,还不动手吗?’我提刀出溜就跑。叫老嬷嬷去许愿去,许下愿,我就救您一命不死。”
“就这么着啵。”
到天黑了。“客啊,您吃什么?”
想想,吓得心里颤颤:您奶奶!是真的还是假的?半斤面的面条子也没喝了,吓得不能吃饭,心里管怎不实落,她说的那个。
“客啊,您安歇去吧。”
到上房里,果不然一个灯捻子和手指头似的,焦干。点上“哧啦”没了。进来吧,“咣当”把门锁上了。你说弟兄俩,能睡觉吗?坐床沿上。睡着了吗?谁清楚是真是假。
你说这两口子睡觉了。那个闺女锯锯拉拉地一黑夜也没睡着觉。老嬷嬷睡着了,呆东屋里。老头说么:“你麻利起吧,起来叫妮子拾掇拾掇那两只肥羊去。”
到门上。她闺女一黑夜觉也没睡着,她就装睡不答应。也不敢使劲叫:“妮啊,起吧!”她就“呼呼”地装睡觉。真睡好叫,装睡觉不好叫。她就不搭腔,叫老头子盼着。
“什么事啊?睡个觉哩!天黑夜,妮啊、小啊的,整天价那些事!我不去,您杀您就杀,不杀您拉倒。我不管,我乔乏得慌来。天黑咕隆咚的。”
回去给老头说了。“怎着来?”
“咱闺女不起噢,怎治来?说叫咱两口子去杀呢!咱扑楞也就扑楞死了,摔也摔死了。”
“妮子啊,天不早了,”老头又去说着:“你麻利去拾掇拾掇这两只肥羊去吧,天已经不早了。”
“不叫睡觉,光鼓捣着!黑夜里,妮啊、小啊的,我拾掇去。拾掇了就拾掇了,拾掇不了就拉倒!”
好他奶奶,起来拿着刀去了。“呼隆”把锁砸开了。你说把弟兄俩吓得直打“合撒。”到里边剁案板,“唏溜呼通”,“唏溜呼通”,砸那个板呢。他说:“兄弟,你还不动手吗?”她就提溜着刀上当天井去了。把刀“呼通”一横,跑自己房里睡觉去了。
她娘说:“妮啊,怎着来?”
“怎着来?您不知弄什么人来了,俺拾掇不了,您拾掇去吧。您拾掇了就拾掇了,拾掇不了刀把还呆人家手里攥着,咱三口子的命呆人家手里。丧的良心太多了,俺拾掇不了。”
老嬷嬷回去:“老头,怎治来?咱闺女说,拾掇不了,咱两口子更拾掇不了。到明天刀把还呆人家手里攥着来,咱三口子的命呆人家手里。丧的良心太多了。你说怎治?”
老嬷嬷吓得那个样。他说:“你再去问问咱闺女,还是叫她出个主意吧。”
“妮啊,可怎治来?”
“怎治?死就是呢,还怎治?不知弄两个什么人,您丧良心丧的太多了,俺拾掇不了,到明天咱三口子命都是人家说了算。一个都拾掇不了,两个活喊'兄弟,快动手’,拾掇了吗?”
她娘说:“怎治法?妮你说?”老嬷嬷吓得直喊。
“怎治法?死就是呢!丧的良心太多了。”
“没办法了吗?”
“办法倒是还有一个,不知人家愿意不愿意?”
“什么办法?”
“要么您女儿跟人家拜堂成亲。他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刀把呆人家手里,三口子命都呆在人家手里,都死就是了,丧的良心太多了。”
老嬷嬷一边“合撒”着去许愿去了。到里头,“啊,您两个客啊,小黄病妮子来吓唬您。我看您两个人长得实在好,我想招您养老'驸马’,跟俺女儿拜堂成亲。”
二份说:“给俺哥吧,我当小,我出得来进得去。我要收下,俺哥当大,出不来进不去,大伯头子。”
“哎哟,您两个人啊,管谁都行,都长得一样,一样的脸面,一样的身量,一般高,看着实在好。”
“好吗?俺没长好。”
老嬷嬷说:“您愿意,俺就愿意。”
回去。她闺女说:“怎说来?”“他说咱愿意他就愿意。”
“噢,这样嘛,咱还死不了。”这个闺女说:“给哪个说来?”
“他兄弟说给他哥吧,他出不来进不去。”
“那行。”
这个闺女一黑夜也没睡着觉。到第二天清晨起来,看看皇历,好他娘!顶日顶卯,今日拜堂真好。安上天地桌子,洗洗脸,梳梳头,就拜天地。
拜了天地,入了新房,吃了面汤,喝了交心酒,成两口子了。这好了,吃得好好的,喝得好好的。
她也不纺线了,纺车子弄一边去了,光给弟兄俩做衣裳。那好衣裳,把弟兄俩打扮得身上溜滑。她兄弟出去玩玩,说:“兄弟啊,你可甭去,这垓不比旁处。”他出去玩玩,都是先问问:“嫂子啊,我出去玩玩去。”“你可甭走远,这垓不比咱那里。”每到出去玩玩得问问他嫂子。你娘!穿得好,吃得好,弟兄俩越长越有成色。说着到一年来往。“嫂子啊,我再出去玩玩去——到大街上。”光信你的话?今回出去越过小西山梁子去看看。一条小河,三月天气,都清明了,这一天稀暖和。他在小河呼啦水玩。正呼啦着,一抬头,上边下来一只船,美貌充俊的一个闺女、一个白胡子老头。这个船来到这垓了,他一抬起头,站起来了。忘带手巾啊,掀掀这件舍不得擦,掀掀那件舍不得擦。那个闺女在船上,“呼通”,红绫子手巾包只大宝,一下扔脸前去了。拾起来擦擦手,再扔回去,船倒回去了。他把这只大宝手巾掖腰去了,也没吱声,下晚家走了。
待一天,待一天,你说吃得又好,穿得又好,弟兄俩恣个洋洋地在那里过哩!
说着说着到第二年。三月里,想起来了,那只宝还在自己床头上掖着,他“呼”下子想起这个闺女来了哩!我看看哎,这只大宝怎给人家哎?光搁这里。起先想,到然后一盼子想得不能吃饭了。他嫂子说:“兄弟,你怎的?想家啊?想家咱回家。”“你看俺嫂子,我跟着你吃得又好,穿得又好,我想家做什么?我在家里捞着吃什么,捞不着吃!我不想走。”又过两天,懒得吃饭。“兄弟,你到底怎的哎,你是想家咱就回家,你想咱爹想咱娘的,就回家。”“我不想。”“你不想,你到底怎的哎?你怎不给你嫂子说的哎?”“嫂子啊,我实不瞒你。上年时,你不叫我走,我越过小山梁遇条小河,我呼啦水玩。上头来一只船啊,美貌充俊一个大闺女,白胡子老头送她。冲到脸前里,我起来了,这只小船里一只红绫子手巾包只大宝扔我脸前去了,我忘了带手巾。我擦擦手,再扔给她,船倒回去了。”他嫂子喜得哈哈的。“哎呀!兄弟,你怎不早给您嫂子说啊?那是北京金銮殿的皇姑下来选女婿的,把你选着了。您怎不给你嫂子说来?一年一趟,这巧了选着你了。”她说:“你也甭想了,我打上包袱、包上银子钱,你去就是了。”
他嫂子给打上包袱,搁上钱,他就走哩,去找皇姑去了——找着皇姑可好事了。
【注】①锥:堵。②断:追。③踢蹬:蒙害,伤害。
(根据尹宝兰讲述)
【作者简介】王全宝(男),费县发展和改革局主任科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中国民俗学会会员,山东省民俗学会常务理事,山东大学民俗兼职教授,山东省沂蒙文化陈列展览中心主任、山东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原对外联络部副主任、临沂市民间文艺家协会原副主席,临沂市民俗文化研究会学术顾问,临沂市作家协会会员。1981年发表诗歌《红色赋》;1984年开始整理尹宝兰讲述的民间故事传说等100万字,并在《民间文学》《民俗研究》《中国民俗学研究》《故事会》《民间故事选刊》《故事家》《作家报》《老干部之家》等发表故事作品和民间文学、民俗学调查报告、论文计200余篇,作品多次在省以上获奖。2016年,其采录整理的山东省民间故事讲述家尹宝兰故事集《老虎背媳妇》由作家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