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街道,限定了我们的人生
我们对一座城市的记忆,总会和几条街道有关,比如北京的长安街、上海的永康路、香港的弥敦道……而在原始社会,甚至压根没有清晰的道路。人类是怎么从点状的森林部落走向规划分明的城市?这些街道和我们每个人又是什么关系?唐克扬的这篇文章,试图回答这些问题。很多人着迷于大道和与之相关的宏大叙事,唐克扬关注街道和因街道而生的街区,则是因为它们承载的社会建构和复杂丰富的人世。街道俨然是人生的隐喻。
做一条大路,还是一个街区
撰文:唐克扬
在 ' 山鹰之歌 ' 中,民谣歌手保罗 · 西蒙(Paul Simon)唱道:' 我宁愿成为一座森林,也不做街道 ' ——其实,森林和街道的界限未必那般清楚。最初的人类聚落也是纷乱的森林,' 路都是人走出来的 ',半坡和临潼的原始居住遗址中,并不存在明晰的道路,更不要说对于街道的规划,那里只有杂乱的点和点之间的连线,部落酋长从这一点去拜访另一群人,他们对他或许恐惧或许感到亲切——因为不知道这一路会发生什么。祭品不妨事后让众人分享,因此千年之下你可能闻到沁入石质的油脂的味道,但是话说回来,可能就在某个不起眼的土坎下,也曾经浸透了人殉的鲜血。
事过好几千年,隋唐帝国的驰道上,足迹还是如此的纷乱。我曾经走到荐福寺塔院的发掘遗址上,看到那一截久远时间之前的黄土——只是唐代京城中轴路由东到西的数米断面,更多的长度还沉睡在粗暴的现代城市下。' 路 ',构造粗糙,生土、夯土、青泥……只是材料来源方面模糊的指引,比路的成分更复杂的是人的生活。在宽达 150 米的宽度内,大尺度上全然线性的路,其实也是有着独特几何形状的长条面积,广大不容简化:纷乱的车辙印显示着各式各样的漂移偏航,更不用说,还曝光了犹豫不决的断头路和回头路。' 一条道走到黑 '?不过是路的表象。
考古发掘所揭露的唐长安城朱雀大街片段
路是更复杂人类空间的起源,这其间可能有着某种命定的原因,首先和生理构造有关。很明显,人是一种有独特方向感的动物,双眼都冲着前方,为了这可能纯属幻觉的目标,人往往牺牲了他的周遭,只获得一小半的世界印象——比如,在大约 124 度的视角范围内,尽力捕捉 188 度的环境的 ' 余光 ',事实上,只有 25 度左右的视域才是真正清晰的。人的眼睛注定不是如马牛一般,可以兼顾两边,但是这种有所偏倚的视觉也带来了某种好处,包括对于 ' 前方 ' 的敏锐。科学家研究发现,马是看不到正前方的,你突然出现在它紧面前(特别是屁股后面),会吓它一大跳(很可能也会踢你一脚),所以它命中需要一个勒住它的口唇的驭手的指引。
所以,第一个发现 ' 一往无前 ' 的好处的人类,选择了 ' 路 ' 这样事物的优点放大到极致,包括把路修得越发平直宽阔,以及将路完全剥离人的尺度和语境。最早的人类聚落即使已有 ' 交通 ',也未必需要路,但是,后来便出现了各种各样的路,石质的,临时的,为礼仪的,将速度提升到难以想象的地步的……直到城市规划学家们提出的 ' 没有城市的路 ' 和 ' 公路城镇 '。前者可以是我们经常会在中国城市中见到的巨大而复杂的立体交叉桥,占地可能超过普通的村落,由好多条路在三维上交叉构成,周遭却空无一人;后者不妨称为 ' 带状城市 ',常常服务于非常实用的目的,比如一个钢铁城镇排列在运输线两侧,为的是高效地完成从原料到场到产品装车的流水作业。和先有人再有路不同,这里是有了路,人才有存在于路两边的必要,人存在的主要意义就是证明这种线性思维的优越性和必然性——毕竟,不管你有多么丰富的岔道的选择,人好像也是一路从摇篮走向死亡。
即使人们因此恐惧出门,他们无法回避走上某一条城市里的街道,在那里度过人生的一部分,偶然遭遇事故,甚至淹死在大街上。与西蒙歌曲中的理想正好相反,大多数时候,你别无选择,你只能成为街道。因为你置身人世之中,不做这样的街道,就做那样的街道。排除立交桥那样过于夸张的 ' 没有城市的路 ',其实它符合大部分人生的实际。没有人可以脱离街道而在世界上存在,人之所以本身是街道,是因为人们每日沿着大路和小路来往办事,这些轨迹的关系和总体结构就构成了基本的人生——直到最近这个疫情流行的时期,在家上班带来了地图上短暂的空白。哪怕一个人如此讨厌他走了一辈子的家门口的路,经历了一个月完完全全 ' 在家 ',他恐怕还是要迫不及待地回到这条路上。
考古探方中显示的现代观念和最原初的 ' 运动 ' 之间的差异。
阿兰 · 雅科布斯(Alan Jacobs)写过一本书《伟大的街道》,他盛赞他经历过的世界各地的数十条道路,包括北京的友谊宾馆前的街道,也就是曾经存在过的 ' 白石桥路 '。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偶然会怀念那条白杨树分割的大道,路两边留下了很宽的自行车道,那时候绝不会有电瓶车甚至机动车和你争抢。有一点必须强调,街道的现实和设计学生艳羡的理想大街的状况不尽相同。比如,雅科布斯是作为一个观光者来到北京的,他骑着的单车即使是辆破旧的永久,不是兰令(Raleigh)、菲利普、三枪,对当时西方人而言依然环保又健身。其次,他也并不需要——长久地,每天——在一个远方的地点和这里之间来回,路灯昏暗,沉沉黑夜之中,像他这样的外宾毕竟睡在友谊宾馆——也就是说,他喜欢这条异国的街道,却大不必成为这条街道。
北京曾经有过许多这样的大道,某种意义上这个传统也即是长安的朱雀大街的传统,并没有中断。城市建设一天天地修建起更多的大道,每条都宽过隋唐帝国的中轴线。你只是搞不清楚,这样的大路替代的东西是什么——假如像我们刚才所说的那样,每条街道都是你我的化身,那么新的道路一定碾压了旧的生活,以及就像杂乱车辙印一般无量数的你我。除了白石桥的基本南北向的林荫道,在 1949 年以前,北京旧城以外的很多野路都是斜线或者曲巷,因为它们不是本顺着水岸就是从田垅发展而来,或者,要在这两者之间尽可能寻找近道。有一点很有意思,就是城市的道路总趋于秩序化,但是形成这种秩序的前提却很难描述,难以复制,丰富往往被简单替代,就像一句高分贝的粗口就可以让一群正在读唐诗的小朋友哑然噤声。在我上学的时候,北京的同心环路尚只修到二环,其它几环是以什么依据规划的完全不知情,我想不起来什么时候修通的北三环,我已经想象不出,也丧失了这部分城市的记忆。那些奇特的小路一定也是复杂记忆的经纬。
《乾隆京城全图》显示的鼓楼和后海区域,完成于乾隆十五年(1750)。
从有人侵入的那一个时间开始,城市的蛮荒中就逐渐布满了蛛网般的大路。那么,总有一部分成为基石,沉睡在永远的碾压之中,还有相对更大的一部分面积,有幸做了生活容器的一部分。这就有了我们所说的第二部分:街区,以及街道和街区的二元论。在原始居住地朴茂的布局里,道路和它界定的街区几乎没有正式的分界,门面可以龇牙咧嘴地伸进路土,而前现代的街道难以征服显著的地形,但是,认真规划的城市让你没了丝毫模糊的可能——选择变成房屋还是变成道路?你需要问横亘在两者之间的东西:比如路肩,比如台阶,比如水沟,比如垣墙——但是最重要的还是你须得做出自己的选择。
你是愿意成为街区,还是想做一条街道?
对这种选择的技术逻辑,当代城市规划学科做了更多样、更有包容性的界定——无他,因为如何看待街道和街区的关系,最终决定了城市的意义。街廓设计,住区设计,街道设计……不断变化的说法,证明人们并不总是甘心接受二元式的城市—街道逻辑。比如,总有外部的街道,内部的街道……的区分:一种是为了挽留那些义无反顾地喜爱集体生活的人,另一种则是钻进了人性的深处。住在其中的人的想法是如此复杂:罗马有不止一条凯旋之路;郭子仪的长安大宅占满整个街区,' 通永巷 ';英国人治下的德里和加尔各达,空地(maidan)可以是街道也可以是街区;在阿尔罕布拉和塞维利亚的艾尔堪萨(Alcazarof Seville)建筑和建筑本身就是迷宫般的道路……你怎么知道街道在何时出现又为什么消失?在这样的巷曲或是胡同里,难以有区分街区和街道的清晰的界线,只剩下方向和形状才有最起码的意义。
路易斯 · 康(Louis Kahn) 美国现代建筑师,发展了建筑设计中的哲学概念,作品通常在质朴中呈现出永恒和典雅。
街道构成了人生,生活却注满了街区。总的来说,街区要比街道更广大,更复杂,更绵长。
可见的街道勾勒出了不可见的街区的外形。倒过来,街区隐秘的意义又赋予了街道难忘的形象,是自内而外的那一种。两者之间存在着并不确定的关系:
- 过于空虚的将被填满,内部的街道趋于消失,或者说,在不停的分裂和兼并之后,越来越多的运动等同于明确方向的消失:一分为二,二分为四,从多到少,从少到无……遵循的不只是数学规律,还有基本的人性:一条街道总是想孽生为更多的新的街道,结果,古老的街区将会成为同一个街区,既有迷人的成熟的气息,又有垃圾、枯叶和宿便。
- 臻于极盛的往往朽败,内部的压力,又会摧毁街区赖以维系自身的那种力量。致密的集体希望永守它内心的秘密,可是事与愿违,一个自上而下自外而内建立的秩序不会始终服从一种逻辑,生活的形状总会产生出这样那样的分化,使得生活本身走向瓦解。在某一个瞬间建立起的秩序,让大路和小路之间呈现出尊卑的不同,大路将会压倒小路,小路也将成为大路。大路之大,越来越大……甚至令得最终不复有街区。
另一个重要的现象是街区在时间中的赓续。直到二十世纪出现的那些高架路,快速路之前,街道和街道相对是平等的,它们共同臣服于不易改变的地形,大和小,显赫与卑微并非千秋万世,这使得城市 ' 肌理 ' 的化石有了起码的载体。比如,上面提到的朱雀大街,由于过于宽阔,在后世由奢入俭的城市里,只能选择留下其中一侧,新来的街区友好地占据了另一侧,让这条传奇的唐朝大路得以托生——活着的,其实不是原来的街道,而是那条城市中间的 ' 轴线 '。某种意义上,两者都得到了最好的结局:被记住的是城市形式抽象的意义,不会消失的,是现世生活中具体的关系。
街区的生活不可能永恒,这恰是街道存在的理由。街区时常会为突如其来的变化暴力打破,即使这样,一个街区的某些痕迹依然得以保留,无论兼并还是拆分,新的地块不免利用部分旧的边界,总有过往的街道留下半边一截。人事有时而尽,城市却服从亘古不变的自然的限止,从废墟到废墟总也得有确定的道路。
那么就形成永恒的拐弯。或者,一个不变的街角在数千年里吸引着不同的目光——建筑消失了,旧基向下深埋数尺,可是在它们固定的形状里,街区和街道仍向你无声地持久地微笑,自然偶然在这形状之中现身说法。威尼斯和香港的道路条缕分明,沿着小岛边缘平行分布,逐渐后缩,时而通过或宽或窄的小巷相连接,也许经由错动地形的剪切而交叉,好似潮汐扑上水岸又退去留下的痕迹——这些痕迹既是自然力使然,也是争夺水滨资源的人的意志的构型,自古如此。罗马古街放射形的路口,像时间绽开的花朵。
镌刻于大理石的 Forma Urbis, 其中可以看到共和国晚期的卡斯托尔和波吕克斯(Castor and Pollux)神庙的一部分,在这样的城市中并没有十分明确的街道,但是 ' 地方 '(Circo Flaminio)已经非常明确。
古代文学中,人们曾经那么热衷于讨论街道上的戏剧,深巷中半开的门扉,从头顶半空而降的事变,从前门到后门的逃逸……但是小街注定是没有名姓的,无数巷曲的整体像迷宫一样无法讨论,似乎只有单条大路,才值得人们永远地注目下去:卫生、光线、空气流通、游行的场面——甚至还有在街垒后面阻击的便利。汉代、魏晋,直到唐朝,凯旋大道、' 大河之路 '(Ramblas),以至于巴黎公社革命队伍的行径、壮观英里(Magnificent Mile)……有着那么多种类、那么流行的的 ' 大道曲 '、' 大堤曲 '、' 大路歌 ',足以证明乌托邦式样显阔秩序的魅力,对于贫民窟中的孩子也是一样。可是,我们又知道 '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 ——不要天真地认为,只有运动才赋予你自由,而静止的生活只是陷阱。要知道,爱情只有在秘密的、充分的接触中才更有机会,光秃秃的偶遇里什么也不会发生,如果确实如此,那是你的缘分,或许也是某种无奈的命定,' 相逢不相识,音落黄埃中 '。
' 你宁愿成为一座森林,也不做街道?' 现在你明白了,城市也是一座森林,并不比自然存在的更为简单。假如你走不出这座森林,那么毋宁做一条平凡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