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径与目的:桥梁及文化
王大鹏
最近参与了一组桥梁设计的评审工作,缘起是主管城市建设的领导嫌工程师设计的桥梁过于朴实无华,于是将两条河上大小十几座桥梁面向建筑师进行方案招标。这些桥梁方案多数都有着“奇奇怪怪建筑”的遗风,扭曲而妖娆,跌宕起伏,唯恐行人能顺利抵达彼岸,尽管河水浑浊,两岸也乏善可陈,但是汇报方案的建筑师都对自己的作品充满了信心——它们将会成为河上靓丽的风景。
近些年桥梁对建筑师成了显学,扎哈、福斯特、卡拉特拉瓦等国际建筑大师基本都有桥梁作品建成,国内的建筑师也不甘寂寞,尤其是明星建筑师多有桥梁作品问世,以至于建筑圈子里流传着“没有设计过桥梁的建筑师不是真正建筑师”的段子。“桥上小学”“桥上客厅”“桥上美术馆”……在设计竞赛中利用“桥”大做文章乃至出奇制胜的案例比比皆是,桥对我们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小时候生活在北方,缺水而少桥,但是小学课本中繁华的“虹桥”、雄伟的“赵州桥”和茅以升设计的“钱塘江大桥”却是尽人皆知,还有贰角纸币背面的南京长江大桥更是深入人心。对桥的更多认识是来自于课本中的诗词:灞桥折柳、枫桥夜泊、“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因为桥的存在,使得风花雪月、离别愁思、兴衰无常、无限怅惘都充满了诗情画意,这些桥对多数人来说只是以符号的形式而存在,但是它们却沉淀成了几代人乃至一个民族的共同记忆。
《说文》对桥释义为:“桥,水梁也。从木,乔声。骈木为之者,独木者曰杠。”最早的桥应该就是“独木桥”。受材料限制,古代建造最多的是石拱桥,隋朝建造的赵州桥是杰出的代表。为了应对风雨天气,我国古代还建造了大量的廊桥,使得桥梁与建筑高度融合,檐廊既可保护桥梁,又可遮阳避雨,为人们提供了休憩、交流和聚会等场所。其中木拱廊桥多分布于闽浙边界山区,浙江泰顺被称为“中国廊桥之乡”,贵州侗族的廊桥也极具民族文化特色。
古代多数城市都是依河而建,或者被护城河环绕,进入城市需要通过吊桥,在河道纵横的城市中,桥梁就成了街道的延续,也成了人们交流与交往的纽带。宋代汴京的桥梁一度发展成了“购物街”,宋仁宗时有一位官员上本奏曰:“河桥上多是开铺贩鬻,妨碍会?及人马车乘往来,兼损坏桥道,望令禁止,违者重寘其罪。”可见桥上做买卖的商铺已经影响到了正常通行,《清明上河图》中的虹桥热闹非凡,桥上商摊的叫卖声似乎穿越时空而来。
“逢山开路,遇水架桥”,这是评书中对“先锋大将”的经典描述。古代战争中胜负与桥的关系似乎不是很大,更多的是陆战或者渡河作战,如韩信的“背水一战”、项羽的“破釜沉舟”之战、周瑜的“火烧赤壁”等,这并不是说桥梁的作用不大,应该是在古代造桥的材料和技术有限,难以在大江大河上造起坚固的大桥,凭江据险、隔河而治是常态。而近代战争中关于“夺桥”定胜负的战争则屡见不鲜,北伐战争中的汀泗桥与贺胜桥之战使得叶挺的独立团获得“铁军”的称号;红军长征途中,如果没有成功飞夺泸定桥,后果不堪设想;日本侵略者在卢沟桥发起的事变使得全国抗日救亡运动空前高涨,八年抗战由此而始;解放战争末期,国民党提出“划江而治”的设想被“百万雄师过大江”而粉碎。
由于古人对自然现象认识有限,所以每当洪水泛滥、大潮来袭之时,他们总把原因归结到鬼神上。桥梁的修建除了生活、军事上的便利外,有的是为了祭神祛鬼,广东陆丰的“迎仙桥”就是为此而建。民间在元宵节夜晚还有“过桥”消灾祈福的习俗,桥在佛教中有“渡化”的意思,所以过桥也就意味着“度厄”。桥梁还被视为人与人沟通的象征,具有迎嫁送娶、行礼往来的用途,《诗经》载有“亲迎于渭,造舟为梁”。杭州西湖断桥和长桥的传说也与姻缘有关,白娘子和许仙相会于断桥,梁山伯与祝英台在长桥十八相送,这些传说为西湖美景平添了无限的浪漫。织女牛郎一年一度的鹊桥相会固然不易,然而可叹人生苦短,凡人生命最后一程还要跨过传说中的“奈何桥”。
说到桥与生活文化绕不开北京的“天桥”,此桥因系明清两代皇帝祭天坛时必经之路而命名。光绪三十二年,天桥的高桥身被拆掉改成了一座低矮的石板桥,后经多次改建,至1934年全部拆除,桥址不复存在,但是天桥作为一个地名却被保留了下来。“酒旗戏鼓天桥市,多少游人不忆家”是清末民初的著名诗人易顺鼎对天桥热闹场景的描写,而著名学者齐如山在《天桥一览序》中说:“天桥者,因北平下级民众会合憩息之所也。入其中,而北平之社会风俗,一斑可见。”天桥的市场和曲艺文化对城市性格塑造有着很大的影响,可惜随着大量的旧城改造和道路拓宽工程,现代的高楼大厦和宽大马路取代了传统的建筑和城市格局,天桥地区早已经没有了老北京的气息,文化没有了依附就成了历史传说。
上海开埠后,1907年租界工部局建造了第一座全钢结构铆接的“外白渡桥”,它是老上海的标志性建筑之一,见证了上海的发展历史。而1909年由美国桥梁公司设计、德国泰来洋行承建、中国工匠施工的兰州黄河铁桥,则是洋务运动的一大成果,被称为“黄河第一大桥”。由于我国近现代科技的全面落后,以至于西方人士对中国传统拱桥技术也提出质疑,他们认为这是西方技术输入的结果,在上海工作的匈牙利建筑师邬达克为此写了一篇《中国拱桥》的文章,他甚至从中国传统拱桥的建造中看到了“现代精神”。他在文章中写道:“他们勤勤恳恳地遵循'忠于建造’的原则来发展,从不尝试用没有感觉的装饰来模糊或隐藏结构部分的原则,把装饰降格为第二要素——这些都是对建造者的高度赞誉。作为一名每天都会接触中国实际建造者的建筑师,我深信,相对于理论探索,中国拱桥根本不需要通过外国案例来发展。它是在中国土壤中进化出来的,是完全由中国工匠实现的……它们最后一个阶段的发展达到了真正理性的建造和功能化设计。它们是真正可称之为现代的:用最少的材料、人工和努力实现其目标……今天很多建筑师可以从中学到如何尊重建造,如何在真正意义上实现现代。”随着近百年的发展,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桥梁设计与建造技术可谓日新月异,近十多来年来沪甬、港珠澳等跨海大桥先后建成通车,加之高铁需要应对复杂地貌修建了许多超高、超大跨的铁路桥,使得中国的造桥技术已领先于世界。
西方古代桥梁的发展得益于建筑技术与材料的进步,尤其是罗马建筑拱券与混凝土的发明使得造桥的技术大为发展,2000多年前古罗马建造的输水道桥至今仍在发挥着作用。近现代钢铁、钢筋混凝土等材料的发明与现代科学计算技术的进步,诞生了一大批闻名于世的大桥,其中伦敦塔桥、旧金山金门大桥、悉尼海港大桥是杰出代表。随着交通和社会的发展使得大型桥梁独立于建筑,独特的力学与材料学的技术特征也使建筑师的经验知识难以把握,桥梁设计与建造从而摆脱了意识形态的束缚,更多的从材料、结构、建造和经济出发成了根本,这种内在的精神与现代建筑的诉求高度契合,可以说桥梁设计观念与建造技术对现代建筑起到了极大的促进作用。
罗马台伯河与巴黎塞纳河上的桥美轮美奂,各个时期建造的桥梁时间跨度达千余年,可谓活着的历史。由于东西方文化的差异,西方古代依附在桥梁上的文化相对来说显得单薄了一些,但是近现代影视作品中却不乏与桥有关的作品,关于凄美爱情故事的影片有《魂断蓝桥》《新桥恋人》《廊桥遗梦》等,而《桥》《桂河大桥》则与战争有关。1976年上映的《卡桑德拉大桥》讲述的是逃亡的恐怖分子将致命瘟疫传播到列车上,国际警局意图借助年久失修的卡桑德拉大桥摧毁列车及受到传染的乘客,车上的乘客们联合起来突破封锁自救的故事。病毒虽然无情,但是如何面对灾难与受难的生命才是关键,尤其是在当下全球被新冠疫情笼罩的大背景下更加引人反省。
曾经的桥是为人和马车通行而建造的,那是一个缓慢的时代,无论是尺度、材料,还是桥上的装饰都充满了人情味,与环境基本都融为一体,甚至显得诗情画意。如今随着材料与技术的进步,超高、超长、超大跨的桥梁设计与建造已经完全不是问题,城市中的高架路桥和郊野绵延的高铁道桥似乎都不能称之为桥,因为它们实在太长了,在设计建造时基本只从材料、结构和经济性出发,风驰电掣的速度使得装饰与细节没有了存在的价值,而且连窗外的景色也变得模糊不清,那些曾经依附在桥上的生活和文化就成了远古的传说。互联网算是另一种形式存在的桥,只是它的速度快得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桥是连接彼此的途径,它起着沟通与平衡的作用,桥梁超大的尺度与交通工具超快的速度让人们更在乎目的,然而无数的岔口却让人变得心猿意马和无所适从,热闹和孤寂成了现代人生活的一体两面。尼采曾说,“人类之所以伟大,正在于他是一座桥梁而非终点;人类之所以可爱,正在于他是一个跨越的过程与完成”,对于一座桥来说也是如此,因为桥的存在,才使得诗与远方变得可能。目的固然重要,沿途的风景也许更值得驻足与流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