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风过有痕
又一个清明来到了,母亲照例要去路口为外婆烧纸。每一次这样的时刻,我都能感受到母亲内心的愧疚和痛苦。每一个这样的夜晚,母亲也一定会为我讲述很多与外婆有关的事情。四十年前,弥留之际的外婆已没有力气说话了,可她一直睁开眼睛等待着,等待她在这个世界上最牵挂的女儿回到她的身边……可惜,母亲没有能够回去,一是正赶上怀孕,妹妹马上就要出生。另一个原因,则是因为手头拮据。当时父亲工资很低,从他们居住的柴达木盆地回到千里之外的陕西关中,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时光如水,每一次在对往事的梳理中,母亲都会悔恨她错过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相见,错过了一次弥足珍贵而又无法弥补的送别……
大音希声,大悲无泪,母亲为此而抱憾终身。
母亲存有和外婆的一张合影,那照片上的外婆三十出头,穿着藏蓝色盘扣对襟旗袍,头发一丝不苟,别着银制的老式簪子,看上去高大、端庄、姣好。她安静地坐着,挺直着身板。在经历了人生的诸多苦难之后,一双大眼睛依旧是那么明澈,那么宁静。那种娴雅、沉稳、温润的气质,让她生出一种说不尽的美,像—波荡漾的水纹,又似一曲缠绵的歌谣。这照片令我迷恋,也让我对她老人家的生平事迹满怀好奇与追寻。
外婆是在我三岁那年离世的,确切地说,我的记忆中并没有和外婆朝夕相处的点点滴滴。可奇怪的是,我却从来不觉得外婆遥远飘渺。在内心深处,我总觉得外婆离我是那样切近那样触手可及,我能感受到她的存在她的影响甚至她的声色。这是多么奇怪的一种感觉啊!也许是因为在我们姐妹三人中,只有我见过外婆,外婆也只知道我的存在;抑或,是那张照片赋予我神奇的力量,很多个阒寂的夜晚,我分明倾听到外婆在我耳旁的轻声慢语,我的掌心似乎也留有她老人家手掌的温热。
是的,和妹妹们相比,我无疑是幸运的。外婆抚摸过我的身体,亲吻过我的脸颊。有时候我想,母亲对我某种程度的偏爱,或许也正来源于此。从我身上,她看到了外婆温柔宽厚的情愫与希冀。
我曾在故乡关中平原欣赏过天空中的流云。那是麦收时节,田间地头的人都在忙碌,惟有那大朵大朵的云在蓝色的天幕上肆意奔跑,那份洒脱、率性让人感受到它们的幸福、欢乐和无羁。外婆小名就叫“云”,大名“凤云”。可惜,外婆这一辈子既没有像凤鸟一样自由自在地飞翔,也没有像云朵一样无忧无虑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外婆的一生,总是在与多舛的命运抗争。年幼的时候,她失去了父亲,因母亲改嫁而来到当地一个大户人家,继父对她倒是不错,她衣食无忧,也享受了几年荣华富贵。可在那样一个家庭,一个连庶出都算不上的孩子又怎么可能得到和其他孩子一样的待遇呢?外婆从小就懂得察言观色,懂得安守本分、礼让别人。十七岁出嫁后,家道并不富裕的丈夫对她也算疼爱,本以为此后可以同心同德、相守到老,却不料,命运再一次上演了它的无情与冷酷。外婆三十岁上,外公突发疾病撒手人寰,给外婆留下的,只是四个年幼的孩子和一个一贫如洗的家。那年,母亲不到两岁,她的三个哥哥也都尚未成年。
丈夫的英年早逝,让外婆变得少言,谨慎,也变得越发坚强。尽管日子过得艰难,但她仍然作出了人生最重大的两个抉择,一是永不改嫁,二是千方百计供孩子们读书。她不想让她的孩子们承受她童年经历过的不公和歧视,她希望他们日后有文化、有出息。
为了这抉择,善良、宽厚的外婆没少遭族人的白眼,也没少忍受苦难的折磨。她一生活得艰难、隐忍。她像一个聆听者,谁的苦都可以向她倾诉。而她,却从不愿意向别人说一个苦字。听母亲讲,她小时候,住在同院的叔伯嫂子是个爱张扬的女人,但凡做点好吃的,总是端到外婆门前来显摆。母亲少不更事,常常眼巴巴地望着人家碗里的吃食。舅舅们看不惯母亲的馋样,总是训斥母亲,外婆却一言不发,她没有因此而责怪母亲,也不对叔伯嫂子冷脸相对。外婆没有能力让自己的孩子吃白面,就努力把杂面甚至糠菜做得花样百出。她心灵手巧,做出的面食、剪纸、手工在村里很是出名。至今,母亲还珍藏着一顶外婆为我缝制的帽子。铜制的小铃铛已经锈迹斑斑,但外婆亲手绣的那腾云而来的麒麟却还是那么栩栩如生,历经岁月的烟尘而风采依旧。
外婆为人忠厚仁义,村里谁家有事,她总是第一个赶去帮忙,不肯稍有延误。虽然家里的孩子嗷嗷待哺,但她从来不会借着给人帮忙的机会,给孩子们偷偷带些吃的回来。上世纪60年代的三年困难时期,因为吃不饱肚子,村里不少人在生产队做农活时都会夹带些粮食回家,可外婆却从不这样,她常常告诫母亲:“偷生产队的东西,让人抓住,还有脸活人吗?”对外婆来说,人的尊严和脸面比什么都重要。在母亲的记忆中,尽管家里条件差,可外婆总是把自己和孩子们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但凡出门走个亲戚什么的,她都一准会把压在箱底的那双新鞋拿出来,回家后又拍打干净存放起来。
懂事的二舅不忍心母亲过于劳累,小小年纪便辍学回家,挑起了家中的大梁。就这样,依靠外婆和二舅的倾力付出,大舅上了中学,临近解放又考入西北民大,后来当了干部。小舅师范毕业后当了一名乡村教师。
孩子们长大了,按说生活应该越过越好。可天不遂人愿,三个舅舅分别娶妻成家,日子却过得并不顺心。大舅1957年被划为右派送到青海八宝农场劳教,大舅母被遣送回原籍后不久便于贫病交加中辞世。接连娶进门的二舅母和三舅母也因为日子过得紧巴而时有争执吵闹。外婆不想惹人笑话,她总是小心翼翼地规避着年轻气盛的儿媳妇们,以图息事宁人。后来,看情况实在难有好转,就请来村里主事的,为她和孩子们分了家,让儿子们另立门户,只给自己留下未成年的女儿和两间破旧的老房。儿子们于心不安,她却笑着安慰儿子:“这样好,你们好好过你们的小日子,别牵心我和你妹妹,我们娘俩吃不上稠的有稀的。”她还一再告诫儿子们,既然分家了,那就完完全全地分开,不要藕断丝连,免得让媳妇们又不高兴。
母亲成年后,一向忍气吞声的外婆却特别固执也特别坚决地拒绝了二舅母、三舅母以及所有亲戚们的上门提亲,她坚持要母亲为自己的终身大事做主。外婆告诉母亲,别人说什么你都不用考虑,也不要贪图男方的家产,只要找个对自己心意的人就行了。等母亲和父亲谈婚论嫁时,别说舅母们不同意,就连舅舅们都不以为然,因为那时的父亲兄弟姐妹多,家里又是富裕中农成分偏高,可外婆却很支持母亲的选择。
我是阴历六月三伏天出生的。陕西的三伏天,热是可想而知的,外婆全然不顾烈日当头,几乎每天拄着拐杖,迈着一双缠裹过的小脚来看望母亲和我。有时拿一小包咸菜,有时拿一丁点红糖,也不知道她老人家是攒了多少鸡蛋才换来这点东西的。当时爷爷家正经历成分上划的厄运,每个人都情绪低落,心事重重,几乎顾不上母亲和我。外婆别提有多操心了,她让母亲好好休息,她为我摇着蒲扇轻抚着我的小胳膊小腿,还不停地为我讲着故事哼着歌谣,好像我真能听懂似的。听家人讲,外婆这一辈子都没有与人争过高低,但为了我,却和生性倔强又有些重男轻女的爷爷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当时,因为成分上划,爷爷心情不佳,总是埋怨我爱哭,外婆忍了两次,就很不客气地说:“你这老汉,娃小,体质差,不哭能长大吗?自己的事自己承当,不要弹嫌娃。”
外婆打心眼里偏爱母亲和我,她见不得我们受委屈,她希望母亲一生一世都守候在自己身边。可谁能想到,父亲大学毕业会分配到千里之外的青藏高原。外婆执意劝母亲也去青海,临别时,母亲哭成了泪人,可外婆却没有哭,她将自己亲手织成的一块粗布送给母亲,还给母亲打气说:“好好过日子,别想娘。”多年以后,这块蓝白相间的粗布成为母亲最珍贵的藏品,每一次的凝视和摩挲都会让她泪水涟涟……
在我和妹妹们的童年生活中,母亲简直就是我们喜爱的故事能手。每每听她用来自民间的智慧,为我们讲述另一个精灵古怪的世界时,我们总是会禁不住地发出惊叹。多年后,当我们感喟母亲就是“民间艺术大师”时,母亲却总是伤感地告诉我们,你外婆知道的比我多多了,我这些古今都是从她那里听来的。其实,母亲从外婆那里继承的,又何止一个又一个的民间故事?母亲那花样繁多、色味俱佳的面食作品,不也是得自外婆的真传吗?生命大约就是这样一脉相承地延续着美好与神奇。外婆的诸多品格:正直、善良、要强等等,我们也从母亲的身上体会到了。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却不想,从嫁到这个家就吵吵闹闹的舅母们,在外婆弥留之际,却表现得出奇的好。外婆在病床上躺了几个月,她们就衣不解带地服侍了几个月,并且想尽办法满足老人的要求。因为这,母亲原谅了她们年轻时的作为,一直对她们敬爱有加。村里人都说这是外婆自己修来的福分,她的善良、宽厚、大度和隐忍终于有了报偿。我想,外婆之所以在病床缠绵了那么久,除了在努力等她心爱的女儿外,也许,她还要给后辈们一个改正前愆的机会……
外婆在劳碌和拮据中度过了她的一生。人们常常感叹,人如草木,春生秋老,风过无痕。但我以为,逝去的生命其实也是风过有痕的。比如外婆,她的生命之痕就深深地留在了母亲和我的心上,留在了一切了解她、熟悉她的人们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