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王阳明是明朝一哥,那他到底干了啥?

王守仁,字伯安,别号阳明,成化八年(1472),出生在浙江余姚。

从一首打油诗开始

成化十七年(1481),十岁的王守仁离开了浙江,和全家一起搬到了北京,因为他家的坟头冒了青烟,父亲王华考中了这一年的状元。这下王华的责任感也大大增强,毕竟老子英雄儿好汉,自己已经是状元了,儿子将来就算不能超过自己做个好汉,也不能当笨蛋。于是他请了很多老师来教王守仁读书。

十岁的王守仁开始读四书五经了,他领悟很快,能举一反三,其聪明程度让老先生们也倍感惊讶,可是不久之后,老师们就发现了不好的苗头。据老师们向王状元反映,王守仁不是个好学生,不在私塾里坐着,却喜欢舞枪弄棍,读兵书,还喜欢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写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有诗为证:“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人有眼大如天,当见山高月更阔。”在先生们看来,这是一首荒谬不经的打油诗,王华看过之后却思索良久,叫来了王守仁,问了他一个问题:

“书房很闷吗?”

王守仁点了点头。

“跟我去关外转转吧。”

王华所说的关外就是居庸关,敏锐的他从这首诗中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玄妙,他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这个儿子非同寻常,书房容不下他,王华便决定带他出关去开开眼界。这首诗的名字是《蔽月山房》,作者王守仁,时年十二岁。这也是他第一首流传千古的诗作。此诗看似言辞幼稚,很有打油诗的神韵,但其中却奥妙无穷。山和月到底哪个更大,这个十二岁的少年用他独特的思考观察方式,给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他的这种思维模式,后世有人称之为辩证法。

带着十几岁的儿子出关,是一件极其冒险的事情。不久之后,他就为自己的这个决定追悔莫及。在居庸关外,年少的王守仁第一次看到了辽阔的草原和大漠,领略了纵马奔腾的豪情快意。王华原本只是想带着儿子出来转转,可王守仁接下来的举动却让他大吃一惊。不久之后的一天,王守仁庄重地走到王华面前,严肃地对他爹说:“我已经写好了给皇上的上书,只要给我几万人马,我愿出关为国靖难,讨平鞑靼!”王守仁时年十五岁。

这个想法当然遭到了王华的断然拒绝,王守仁先生第一次为国效力的梦想就这样破灭了,但他并没有丧气,不久之后他就有了新的人生计划,一个更为宏大的计划。

圣贤之路

1. 逃婚

为国效力的梦醒破灭不久,王守仁又来找他父亲,这次是来认错的。王守仁平静地说道:

“我上次的想法不切实际,多谢父亲教诲。”

王华十分欣慰,笑着说道:

“不要紧,有志向是好的,只要你将来努力读书,也不是不可能的。”

不用了,出兵打仗我就不去了,现在我已有了新的志向。”

“喔,你想干什么?”

“做圣贤!”

这次王华没有再沉默,他迅速做出了回复——一个响亮的耳光。

王华发现,如果再不管这小子,将来全家都要败在他的手里,他决定给儿子谈一门亲事。他认为,只要这小子结了婚,有老婆管着,就不会再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了。出于稳妥考虑,也是不想这小子继续留在京城惹事,王华挑选了江西洪都(南昌)的一个官家小姐,然后叫来了刚满十七岁的王守仁,告诉他马上收拾行李,去江西结婚。可他没有料到,他的这一举动将给自己带来更大的麻烦。

结婚的日子到了,准备行礼的时候,才发现少了一个关键的人——新郎。

直到第二天早晨,他们才在城郊的一所道观里找到了王守仁,大家都十分激动。可是失踪一天的王守仁却一点都不激动,他惊讶地看着那些满身大汗的人们,说出了他的疑问:“找我干啥?”原来这位兄弟结婚那天出来闲逛,看见一个道观,便进去和道士聊天,越聊越起劲,就开始学道士打坐,这一打就是一天。不过无论如何,王守仁还是成功地结了婚,讨了老婆成了家,他的逸事也由此传遍了洪都,大家都认为他是一个怪人。

那些嘲笑他的人并不知道,这个看似怪异的少年是一个意志坚定,说到做到的人,四书五经早已让他感到厌倦,科举做官他也不在乎,十七岁的他就这样为自己的人生定下了唯一的目标——做圣贤。

弘治二年(1489),十八岁的王守仁离开江西,带着他的新婚妻子回老家余姚,在旅途之中,他认识了一个书生,便结伴而行,闲聊解闷。交谈中,他提出了心中的疑问:“怎样才能成为圣贤呢?”这位书生思虑良久,说出了四个字的答案:“格物穷理。”“何意?”书生笑了:“你回去看朱圣人的书,自然就知道了。”

王阳明

2. 悟道

朱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支持者认为,他是宋明理学的标志性人物,是一个伟大的哲学家。反对者认为,他是宋明理学的标志性人物,是禁锢思想的罪魁祸首。

朱熹的道源自儒家,又叫做“理”,既不是开悟,也不是练习武术,这玩意儿是从书中读出来的,而且还是能够拿出去用的,一旦通理,便尽知天下万物万事,胸怀宽广,宠辱不惊,无惧无畏,可修身,可齐家,可治国,可平天下!概括起来:一、道是个稀罕玩意儿,是很多人一生追求的。二、无论什么职业什么工种,悟道之后都是有很多好处的。 三、悟道是很难的,能够悟道的人是很牛的。

不过,朱熹用四个字,给了后人一把通往圣贤之路的钥匙:格物穷理。他告诉我们,“理”虽然很难悟到,却普遍存在于世间万事万物之中,你家耕地的那头黄牛是有理的,后院的几口破箱子是有理的,你藏在床头的那几贯私房钱也是有理的。理无处不在,而要领会它,就必须“格”。

那么“格”到什么时候能够“格”出理呢?关于这个问题,宋明理学的另一位伟大导师程颐给出了明确的答案:“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物,豁然贯通,终知天理。”看明白了吧,只要你不停地“格”,用心地“格”,聚精会神地“格”,加班加点地“格”,是会“豁然贯通”的。那么什么时候才能“豁然贯通”呢?不好意思,这个问题导师们没有说过,我也不知道,但兄弟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去“格”吧,请你相信,到了“豁然贯通”的时候,你就能“豁然贯通”了。

圣贤之路是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它有起点,却似乎永远看不到终点。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成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失败,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放弃。然而十八岁的王守仁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这条道路。从那之后,王守仁会待在自家的花园里,看着一枝竹子发呆,一动不动。王守仁先生正大踏步地前进在圣贤之路上,他在“格”自己家的竹子。

“格”竹子实在是一件很艰苦的事情,王守仁坐在竹子跟前,不顾风吹雨淋,不吃不喝,呆呆地看着这个有“理”的玩意儿。“理”就在其中,但怎么才能知道呢?怀着成为圣贤的热诚和疑惑,王守仁在竹子面前守了几天几夜,没有得到“理”,却得了感冒。王守仁病倒了,在病中,他第一次产生了疑问:朱圣人的话是对的吗?

王华受够了自己儿子的怪异行为,他下达了最后通牒,你想研究什么我都不管,但你必须考中进士。终于王守仁在他二十八岁那年中了榜。王守仁总算是当了官,没给他老爹丢脸,可惜他没有混上翰林,直接被分配去了工部。

在光鲜的外表下,王守仁的痛苦却在不断地加深。他的痛苦来源于他的追求,因为他逐渐感到,朱圣人所说的那些对他似乎并不起作用,他今天“格”一物,明天又“格”一物,“格”得自己狼狈不堪,却毫无收获。

朱熹的结论是,要用客观世界的“理”,去对抗主观人心的“欲”,而这才是世界的本原。通俗地说就是,为了追求理想中的崇高道德,可以牺牲人的所有欲望,包括人性中最基本的欲望。可是王守仁开始怀疑了,这源于一件事情的发生。

弘治十四年(1501),王守仁调到了刑部(司法部),当时全国治安不好,犯罪率很高,大案要案频发,他便从此远离了办公室的坐班生活,开始到全国各地出差审案。但是审案之余,王大人还有一个爱好,那就是四处登山逛庙找和尚道士聊天,因为他“格”来“格”去,总是“格”不出名堂,只好改读佛经道书,想找点灵感。

不久之后,他到了杭州,在这里的一所寺庙中,他见到了一位禅师。他问禅师:

“有家吗?”

禅师睁开了眼睛,答:

“有。”

“家中尚有何人?”

“母亲尚在。”

“你想她吗?”

这个问题并没有得到即刻的回应,空荡荡的庙堂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了窗外凌厉的风声。良久之后,一声感叹终于响起:“怎能不想啊!”然后禅师缓缓地低下了头,在他看来,自己的这个回答并不符合出家人的身份。王守仁站了起来,看着眼前这个惭愧的人,严肃地说道:“想念自己的母亲,没有什么好羞愧的,这是人的本性啊!”听到这句话的禅师并没有回应,却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王阳明终于领悟了一条人世间的真理:无论何时,何地,有何种理由,人性都是不能,也不会被泯灭的,它将永远屹立于天地之间。

正是从那一天起,王守仁意识到:朱熹可能是错的。他开始明白,将天理和人心分开是不对的,人虽然有着种种的欲望,但那是正常的,也是合乎情理的,强行用所谓的天理来压制绝不可能有任何效果。王守仁并不知道,经过十几年的思考和求索,他已经在无意识中突破了朱圣人的体系,正向着自己那宏伟光辉的目标大踏步地前进。虽然他不赞成朱熹的“存天理,去人欲”,也不认可人心和天理的分离,但“理”毕竟还是存在的,只有找到这个神秘的“理”,他才能彻底击溃朱熹的体系,成就自己的圣贤之路。

可是“理”在哪里呢?

3. 终于找到你

由于得罪了司礼监刘瑾,王阳明贬为贵州龙场驿的驿丞。在那里,他将经受有生以来最沉重的痛苦,并最终获知那个秘密的答案。“理”在哪里?

王守仁的革命浪漫主义情怀是值得钦佩的,可是真正说了算的还是革命现实主义。当他来到自己的就职地时,才真正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地方叫做龙场——龙才能住的场所。

此地穷山恶水,荆棘丛生,方圆数里还是无人区,龙场龙场,是不是龙住过的场所不知道,但反正不是人待的地方。而不久之后,王守仁就发现了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驿站。

当他来到此地,准备接任驿站职位的时候,只看到了一个老弱不堪的老头,他十分奇怪,便开始问话:

“此地可是龙场?”

“回王大人,这里确是龙场。”

“驿丞在哪里?”

“就是我。”

“那驿卒(工作人员)呢?”

“也是我。”

“其他人呢?”

“没有其他人了,只有我而已。”

王守仁急了:

“怎么会只有你呢?按照朝廷律令规定,这里应该是有驿卒的!”

老头双手一摊:

“王大人,按规定这里应该是有的,可是这里确实没有啊。”

好了,王所长,这就是你现在的处境,没有下属,没有官服,没有编制,甚至连个办公场所都没有,你没有师爷,也没翻译,这里的人听不懂你说的话,能听懂你说话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

面对着一切的困难和痛苦,仍然坚定前行,泰然处之的人,才有资格被人们称为圣贤。王守仁已经具备了这种资格。但是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没有找到答案——“理”。

可是“理”到底在哪里呢?十余年不间断地寻找,沉思,不断地“格”,走遍五湖四海,却始终不见它的踪影!为了冲破这最后的难关,他制造了一个特别的石椁,每天除了干活吃饭之外,就坐在里面,沉思入定,苦苦寻找“理”的下落。

王守仁陷入了极度的焦虑与狂躁,在这片荒凉的山谷中,外表平静的他,内心正在地狱的烈火中煎熬。答案就在眼前!只差一步!只差一步而已!忽然,一声大笑破空而出,打碎了夜间山谷的宁静,声震寰宇,久久不绝。在痛苦的道路上徘徊了十九年的王守仁,终于在他人生最为痛苦的一瞬获知了秘密的答案。空山无人,水流花开。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此一瞬已是永恒。我历经千辛万苦,虚度十九年光阴,寻遍天涯海角,却始终找不到那个神秘的“理”。现在我终于明白,原来答案一直就在我的身边,如此明了,如此简单,它从未离开过我,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我,等待着我的醒悟。

“理”在心中。随心而动,随意而行,万法自然,便是圣贤之道!存天理,去人欲?天理即是人欲。

这是载入史册的一瞬,几乎所有的史书都用了相同的词语来描述这一瞬——“顿悟”,中华文明史上一门伟大的哲学“心学”就此诞生。它在这个幽静的夜晚,诞生于僻静而不为人知的山谷,悄无声息,但它的光芒终将照耀整个世界,它的智慧将成为无数人前进的向导。

王守仁成功了,历史最终承认了他,他的名字将超越所有的帝王,与孔子、孟子、朱子并列,永垂不朽。

江西剿匪

悟道之后的王守仁老老实实地在山区耕了两年地,在耕地期间,他发展了自己的哲学,成为了远近闻名的山区哲学家,当时贵州教育局的官员们经常请他去讲课,还有人专门从湖南跑来听他的课。

可这些并未改变他的环境,直到刘瑾的死亡。

王守仁终于等到了出头的一天,正德五年(1510),他被任命为庐陵知县,即将上路赴任。而到了正德十一年(1516),他竟然当上都察院高级长官左佥都御史,奉命巡抚江西南部。翻身了,这回彻底翻身了,短短六年,他从没有品的编外人员一晃成为了三品大员。

正德十二年(1517)正月,王守仁正式到达江西,开始履行巡抚的职责。可到了这里他才发现,情况和想象的有很大不同。他的辖区当时正盛产一种特产——土匪。

但是哲学家王守仁是不怕困难的,当年在贵州种田扶贫都不怕,还怕打土匪么?

可慢慢他才发觉,这帮土匪绝不是那么简单的。他们不但人多势众,而且作战勇猛,消息灵通,更为可怕的是,在他们的背后,似乎有一股强大势力在暗中支持。王守仁看出了这一点,他没有仓促出兵,而是仔细研究了以往剿匪的战例,终于发现了一个十分奇怪的巧合:那就是每次官兵出击,不是扑空就是中埋伏。很少能够展开作战。

土匪怎么可能知道官兵的行动?答案只有一个——卧底,在官府中有土匪的卧底。

王守仁决定解决这些人。不久之后,他突然发布命令,表示最近要集中兵力剿灭土匪,来一次突然行动,要各军营做好准备。然而大家忐忑不安地等待了很久,却没有得到开战的命令,与此同时,身边的一些同事突然失踪,之后又被放了回来,而且个个神色慌张,怎么问也不开口。

这是王守仁的诡计,他先放出消息,然后派人盯住衙门里的各级官吏,发现去通风报信的就记下,回来后全部秘密逮捕。但他最高明的地方在于,这些人他一个也不杀,而是先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再问清楚他们家庭住址和家庭成员,聊几句诸如“希望你的母亲、子女保重身体,我们会经常去探望”之类的威胁性语言。

软硬兼施之下,这些人乖乖答应当官府的卧底,成为了双面间谍。这下子土匪们就抓瞎了,很多头目就此被一网打尽。

江西剿匪记在明代历史上并不起眼,但对于王守仁而言,却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要知道大凡历史上干哲学这行的,一般都满足两个条件,第一智商要过剩,弱智白痴是禁止入内的(大智若愚者除外),第二必须是吃饱了没事干(饭都吃不饱还搞啥哲学)。别人我不敢说,至少王守仁先生是符合这两个条件的,他已经成为了一个哲学家,而这帮赣南土匪们正好为他提供了另一个机会——突破的机会。

随着时间的流逝,王守仁终于发现光懂得哲学是不够的,整天谈论“心学”并没有什么效果,“心学”并不能打跑土匪,他隐约地感觉到,要想理论联系实际,成功立业处事,还需要另一样神秘的工具。经历了荒山野岭的荒凉,无人问津的落寞、曾经悟道的喜悦后,王守仁又一次来到了关口,在江西的两年,由于遍地土匪,他只能四处出差专职剿匪,没有时间去研究他的哲学。

上天没有亏待王守仁,正是在这金戈铁马、烽火连天的两年中,王守仁逐渐找到了这样工具,并且熟练地掌握了它。有了这件工具,他才能超越众多的前辈,成为理学的圣贤。有了这件工具,他才能成就辉煌武功,为后人敬仰。

这件工具的名字叫做“知行合一”。其实这个问题说穿了,就是一个理论和实践的问题,有人认为知易行难,懂得理论是容易的,实践是很难的,有人认为知难行易,领悟道理很难,实践很容易。

二十多年后,有两个人先后读了他的书,却都看到了“知行合一”这句话,一个人看懂了,另一个人没有看懂。看懂的那个人叫张居正,没有看懂的那个人叫海瑞。

四百年后,有一个年轻人看到了这句话,佩服得五体投地,以此作为自己的终身行为准则,并据此改名——陶行知。

诀别、孤军,平叛乱

1. 诀别

对这些土匪,王明阳一直十分纳闷,既不经看,也不经打,如此的一群废物,怎么就敢如此嚣张搞规模经营呢,而在讯问土匪时,他终于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宁王朱宸濠。

毫无疑问,这些土匪的背后或多或少地有着朱宸濠的影子,身为一个藩王,却去和强盗打成一片,总不能理解为深入群众吧。知县拉关系是想升知府,侍郎拉关系是想当尚书,藩王拉关系是想……

问题严重了,他立刻跑去找孙燧。孙燧,时任江西巡抚,浙江余姚人,不但是王守仁的老乡,也是他同朝为官最好的朋友。江西,对当时的朝中官员来说,是一个死亡之地。就在几年前,江西巡抚王哲光荣上任,可没多久,他竟突然离奇死亡了,朝廷派董杰接替他的位置,才过了八个月,董杰兄也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后任的两位巡抚还没干到一年,就自动收拾包裹回来了,宁可不做官,也不在那里住。

可是江西不能没有人去,也不知是哪位仁兄和孙燧有仇,竟然推荐了他。孙燧就这样被推到了悬崖边上。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中,孙燧独自坚持了四年,而现在,他终于有了一个战友——王守仁。

可这二位一合计,才发现他们根本没有胜算,说起来两人都是巡抚,却都是空架子,王守仁手上也没有兵,因为明代规定,巡抚并无兵权,需经过中央审批,方可动用,王大人平日手下只有几个民兵组织,抓扒手维持治安也还凑合,哪里能去打仗?

皇帝是不能指望了,朱厚照兄也没工夫搭理这些事情,能给皇帝递话的那几个宠臣,如果没有钱是打不通关系的。而根据最新消息,拥有兵权的江西镇守太监也已经被朱宸濠收买。现在是彻底的“三没有”状态,没有兵,没有将,也没有人管。四周都是朱宸濠的人,天罗地网,无所遁形。

无奈之下王守仁向自己的老上级王琼写信,只要了一样东西——旗牌。旗牌是明代的一种制度规定,这里就不多说了,我们只介绍一下它的作用——调兵。王守仁之前征讨土匪时曾经拿过旗牌,之后又还了回去,也算是有借有还,但这不是王守仁的品德好,其实他老兄不想还,可是又不得不还。

因为明代的朝廷绝不允许地方拥有军事力量,所有的军队都要统一听从国家中央指挥。但眼下这个环境,宁王造反只是个时间问题罢了,一旦事发,没有准备,大家只能一起完蛋。

拿了旗牌的王守仁十分高兴,他兴奋地跑去找孙燧。可当他来到巡抚衙门时,告诉孙燧这个消息时,他的这位同乡不但没有丝毫喜悦,反而端正地整理了身上的官服,说出了一句王守仁做梦也想不到的话:

“你还是离开这里吧。”

王守仁呆住了,他正想说点什么,孙燧却摆了摆手,说出了他必须离去的缘由。

“那样东西(旗牌)现在还没用。”

王守仁恍然大悟。他们不过是两个小小的巡抚,对方却是藩王,总不能自己先动手吧,所以现在这玩意还不能用。现在不能用,那什么时候能用呢?很简单,宁王谋反的时候就能用了。谋反不是搭台唱戏,到了那个时候,不肯屈服的孙燧必定是第一个被害者。

王守仁彻底明白了,孙燧的意思是,他将在这里留守,直到宁王杀掉他为止。而在他死去的那一天,才是可以使用旗牌的时候,逃出生天的王守仁将拿起这件工具,起兵反抗,平定叛乱。孙燧抱着必死的信念,把生的希望留给了王守仁,因为他相信王守仁一定能够完成平叛的重任。

2. 孤军

王守仁还没有走远,就获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宁王叛乱了。随从们十分慌乱,王守仁却并不吃惊,他早就知道这一天必定会来临。孙燧,想必你已经以身殉国了吧。

“马上停船靠岸。”王守仁下达了命令。随从以为他要去办事,便紧跟着他上了岸。

可是他们跟着这位仁兄转了好几个弯子,也没见他去衙门,却又绕回了江边,另外找到了一艘小船,继续由水路前进。这是演的哪一出?

“宁王是不会放过我的,他必已派人沿江而下追过来了,陆路太危险,是不能走的,刚才我们上岸,不久后我们走陆路的消息就会传开,足以引开追兵,而我们的船是官船,目标太大,换乘小船自然安全得多。”

虽然有巡抚头衔,旗牌在手,但就目前这个状况,坐着小船在江里面四处晃悠,连个落脚点都没有,外面治安又乱,一上岸没准就被哪个劫道的给黑了,那还不如留在南昌挨一刀,算是“英勇就义”,好歹还能追认个“忠烈”之类的头衔。

没有指望、没有援兵、没有希望。

满怀悲愤的王守仁终于发现,除了脚下的这条破船外,他已经一无所有。黑夜降临了,整个江面慢慢地被黑暗完全笼罩,除了船上的那一点灯火外,四周已经是一片漆黑。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如此的软弱无力,孙燧已经死了,宁王已经反了,那又如何?又能怎样!

“去拿纸墨来。”

王守仁大声说道。随从们从行李中拿出了笔墨,递到了他的面前。那一夜,王守仁没有睡觉,他伏在书案前,彻夜奋笔疾书,他要写尽他的悲痛和愤怒。第二天一早,随从们发现了散落满地的纸张,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所有的纸上都只写下了四个醒目大字:

誓死报国。

3. 平叛乱

面对敌强我弱的局势,王守仁认为,在吉安,他将拥有战胜叛军的实力。

吉安,位于江西中部,易守难攻,交通便利,王守仁将在这里举起平叛的大旗,准备最后的决战。算王大人运气好,当时镇守吉安的知府是一个非常强悍的人,他的名字叫做伍文定。这位伍知府即将成为王巡抚最为得力的助手。在吉安,王守仁成立了平叛指挥部,召开了第一次军事会议,由于当时到会的都是知府、知县之类的小官,王巡抚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平叛军总司令。虽说有旗牌在手,可以召集军队,但这需要时间。所以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判断宁王下一步的行动方向。

对于这个问题,王守仁已经有了一个肯定的答案。他把手指向了地图上的一个地方——南京。王司令就此进行了详尽的分析:洪都(南昌)不是久留之地,而宁王虽然不是什么聪明人,脑袋倒也没进水,北上攻击京城这种蠢事他还干不出来。所以他唯一的选择就是顺流南下攻击南京。更为重要的是,此时各地还没有接到统一平叛的指令,防备不足,如果宁王趁乱发动进攻,一举攻克南京,半壁江山必然落入叛军之手。

决战即将开始,我们先来介绍一下双方的主要出场队员,因为这实在是两套十分有意思的阵容。

朱宸濠方

总司令:朱宸濠

先锋:凌十一(强盗)

中军:闵二十四(海匪)等

后军接应:吴十三(强盗)王纶(降官)等

参谋:李士实、刘养正

王守仁方

总司令:王守仁

先锋:伍文定(吉安知府)

中军:戴德孺(临江知府)、邢珣(赣州知府)等

后军:胡尧元(通判)、徐文英(推官)、王冕(知县)等

如果你还在等待名将出场的话,那就要失望了。一百多年前奋战于此的徐达、常遇春、张定边等人早已成为传说中的人物。参加这次战役的除了王守仁外,其余大多没有啥名气。

二十二日夜,王守仁决定先攻,时间是第二天。

二十三日到来了,可令人诧异的是,整整一天,王守仁军竟然没有任何动静,士兵们也没有要去打仗的意思,湖岸一带寂静无声,一片太平景象。

深夜,进攻开始。

王守仁亲自指挥战斗,伍文定一马当先担任先锋,率领数千精兵,在黑夜的掩护下摸黑向宁王军营前进,可他刚走到半道,却惊奇地遇到了打着火把,排着整齐队列的宁王军,很明显,他们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看着对面黑压压的敌人,伍文定十分镇定,他果断地下达了命令——逃跑。宁王军自然不肯放过这块送上门的肥肉,朱宸濠当即命令全军总攻,数万士兵沿鄱阳湖西岸向王守仁军帐猛扑过去。

王守仁军节节败退,无法抵挡,眼看自己这边就要大获全胜,朱宸濠先生开始洋洋得意了,可就在一瞬之间,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军队开始陷入混乱!

伍文定的退却是一个圈套。

王守仁分析了当前的局势,认定叛军实力较强,不可力敌,所以他故意派出伍文定率军夜袭,目的只有一个——吸引叛军离开本军营帐。而在叛军发动进攻的必经之路上,他已经准备了一份出人意表的礼物。

这份礼物就是瑞州通判胡尧元带领的五百伏兵,他早已埋伏在道路两旁,伍文定的军队逃来,他不接应,叛军的追兵到了,他也不截击,等到叛军全部通过后,他才命令军队从后面发动突然袭击。叛军正追在兴头上,屁股后头却狠狠挨了一脚,突然杀出一帮莫名其妙的人,连劈带砍,黑灯瞎火的夜里,谁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此时前面的伍文定也不跑了,他重整阵营,又杀了回来,前后夹击之下,叛军人心惶惶,只能分兵抵抗。可是他们的麻烦才刚刚开始,前后这两个冤家还没应付了,突然从军队两翼又传来一片杀声!

宁王失败了,他率领军队退守鄱阳湖东岸的八字脑。但是宁王不会逃走的,他有一样王守仁没有的东西——钱。

王守仁招兵的秘诀是开空头支票,所谓平叛之后高官厚禄,仅此而已。朱宸濠却大不相同,他给的是现金,是真金白银他拿出了自己积聚多年的财宝,并召集了那些见钱眼开的强盗土匪。他很明白,对这些人,仁义道德、舍生取义之类的训词都是屁话,只要给钱,他们就卖命!棺材本全拿出来,王守仁,跟你拼了!

正德十四年(1419)七月二十四日,第二次战斗开始。

朱宸濠先攻。王守仁站在远处的箭楼上观战,前日大胜后,对这场战争的结局,他已经有了充分的把握。可是交战的士兵却惊奇地发现,这批敌人确实特别,他们个个浑似刀枪不入,许多人赤膊上身,提着刀毫不躲闪,就猛冲过来,眼里似乎还放着光(金光),面孔露出疯狂的表情,就差在脸上写下“快来砍我”这几个字了。

再正常不过了,冲锋赏千金,负伤也有百金,比医疗保险牢靠多了,稳赚不赔的买卖谁不做?

远处的王守仁屁股还没坐热,就看到了这混乱的一幕,他当即大呼道:

“伍文定何在!”

伍文定就在前军不远的位置,前方抵挡不住,他却并不慌张,只是拿起了佩剑,迎着败退的士兵,疾步走到了交战前线。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他拔出了宝剑,指剑于地,突然间大喝一声:

“此地为界,越过者立斩不赦!”

说是这么说,可在战场上,保命是最重要的,有些士兵不知道伍知府的厉害,依然越界逃跑。

可是一贯以凶狠闻名的伍知府着实不是浪得虚名,他不但嗓门粗胆子大,剑法也相当了得,连杀了七八名逃跑士卒。

前有叛军,后有伍知府,左思右想之下,士兵们还是决定去打叛军,毕竟战死沙场朝廷多少还能追认个名分,给几文抚恤金,死在伍知府剑下啥也捞不着。

要说朱宸濠先生倒不全是窝囊废,他也在远处观战,眼见情况不妙,随即命令停泊在鄱阳湖的水师舰队向岸上开炮,实行火力压制。

这种海陆军配合的立体作战法效果实在不错,不但大量杀伤士兵,还有极强的心理威慑作用,毕竟天上时不时掉铁球石块也着实让人胆寒。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仗打到这个份上,双方都已经精疲力竭,胜负成败只在一线之间,就看谁能坚持到最后一刻。

朱宸濠已经用尽全力了,但让他感到安慰的是,对面的王守仁也快支持不住了,毕竟自己兵更多,还有水军舰船,只要能够挺住,必能大获全胜。

可是就在他眺望对岸湖面的时候,才猛然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王守仁也是有水军炮舰的!

奇怪了,为何之前舰炮射击的时候他不还击呢?

答案揭晓:1、王司令喜欢玩阴的,很少去搞直接对抗;2、他的舰船和弹药不多,必须观察敌舰主力的位置。

彻底没指望了。所谓“行不义者,天亦厌之”,大致可以作为当前局面的注解。朱宸濠呆呆地看着他的士兵节节败退,毫无斗志地开始四散逃跑,毫无反应。

大炮也用了,钱也花了,办法用完了,结局如此,他已无能为力。战斗结束,此战朱宸濠战败,阵斩二千余人,跳河逃生淹死者过万。

智斗权贵

继朱宸濠之后,江彬成为了王守仁的新敌人,事实证明,他是一个比朱宸濠可怕得多的对手。同样,王守仁一直是江彬的心头大患,但王先生太不容易对付,所以这次江彬设计了一个极为阴毒的圈套,并指使张忠具体执行。

不久之后,张忠在朱厚照前转悠的时候,突然不经意间感叹了一句:

“王守仁实在不是个忠臣啊。”

朱厚照问他为什么。

“他现在一直在直隶(南)江西一带,竟这么久都不来朝见陛下,实在目中无人,陛下如果不信,可以召见他,此人一定不会来的!”

听起来是个有意思的事情,朱厚照决定试一试。

江彬之所以能肯定王守仁不会应召,其中大致包含了“狼来了”的原理。

以往江彬经常假冒朱厚照的名义矫旨办事,大家心里都有数,而王守仁和他矛盾很深,唯恐上当受骗,前来受死。而以王先生的性格,万万不会想到,这次的旨意真的是皇帝陛下发布的。

王巡抚,安心呆着吧,藐视皇帝的罪名你是背定了!

可没过多久,他就又懵了,因为有人告诉他,王守仁已经赶到了芜湖,正准备觐见皇帝。

让你来你不来,不让你来你偏来!江彬想去撞墙了。

这自然还是要托张永先生的福,他及时通知了王守仁,让他日夜兼程,快马赶过来,给了江彬一下马威。

所谓朝中有人好办事,实在不是一句空话。

朱厚照也知道王守仁到了,他倒真的想见见这位传奇人物,这下可把江彬、张忠急坏了,他们多方阻挠,准备把王守仁赶回去,绝不让他与皇帝见面。

王守仁已经受够了,他知道江彬还要继续整他,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很难有终结的时候,为了给江彬一个教训,他准备反击。

一天后,张忠突然急匆匆地跑来找江彬,告诉了他一个惊人的消息:

“王守仁不见了!”

又是一头雾水。

“他去哪里了?”

“派人去找了,四处都找不到。”

见鬼了,总不至于成仙了吧,看见他的时候嫌他碍眼,心烦;看不见他的时候怕他搞阴谋,心慌。

“快去把他给我找出来!”江彬的精神要崩溃了。

王守仁没成仙,他脱掉了官服,换上了便装,去了九华山,在去的路上,他逢人便说,自己已经看破红尘,不想争名夺利,准备到山里面当道士,了此余生。王巡抚要当道士!这个轰动新闻顿时传遍了大街小巷,张永不失时机地找到了朱厚照,告诉他,王守仁平定了叛乱,却不愿意当官,只想好好过日子,所以打算弃官不干,去修道了此一生。

朱厚照被感动了。

他找来江彬,狠狠地骂了他一顿,让他今后老实点不要再乱来。然后他传令王守仁,不要再当道士了,继续回来当他的官。于是王道士在山里吃了几天斋,清了清肠胃,又一次光荣复出。

江彬决定放弃了,因为他终于清醒意识到,王守仁先生是一个可怕的对手,是绝对无法整倒的。

此心光明

其实江彬一直是个运气不错的人,他大字不识几个,从小所学专业是打架斗殴,偏偏跟对了老板,顿时飞黄腾达,一发不可收拾。杨廷和对他客客气气,张永不敢招惹他,钱宁被他关进牢房,混到这个地步,也算是到头了。

直到他碰见了王守仁。打小报告挖坑设圈套,最后自己掉了进去。失败,极其失败。

到了这个地步,也该知难而退了吧,可是江彬同志偏不,他一定要和王守仁斗到底。考虑到皇帝面前有张永护着他,江彬决定转移战场,到江西去整王守仁。

恶人做到江彬这个程度,也算到头了。不过这一次,他确实占据了先机。

当王守仁接到旨意,准备回到南昌就任的时候,江彬已经派遣他的同党张忠等人率领部分京军进入了江西。

这位张忠刚到南昌,就做了一件很恶毒的事情,他竟然逮捕了伍文定,把他捆了起来,要他交待所谓罪行。可伍文定岂是好欺负的?他也不讲客套,刚被绑住就跳起来大骂:“老子爹娘老婆都不管,为国家平叛,有什么罪?!你们这帮人都是在皇上跟前混饭吃的,竟然冤枉忠良,想给朱宸濠报仇吗?如此看来,你们也是反贼同党,该杀!”

看着从伍文定这里捞不到什么东西,张忠灵机一动,开始询问朱宸濠的同党,希望从他们那里得到王守仁协同叛乱的口供。事实证明,反贼也比这帮人渣有道德,无论他们怎么问,却始终没有一个人冤枉王守仁。

同时,张忠还鼓动手下的京军,天天在南昌街头寻衅闹事,希望挑起事端,本地官员虽然尽力维护,但情况仍然很糟,人心日渐不稳,眼看要失去控制,酿成大乱。在这关键时刻,王守仁回来了。张忠终于找到了目标,他找来了上百士兵,分成三班倒,天天站在王守仁的家门口,只干一件事情——骂人。

然而王守仁采取了一种完全不同的处理方法,非但不跟京军计较,还善待他们,病了给药,死了给棺材,也从来不排挤歧视他们,本地人吃什么,就给他们吃什么。

没有人给京军们上思想教育课,但他们亲身经历的一切都在不断地告诉他们:王守仁是一个好人,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可是张忠先生是不讲道理,为了陷害王守仁,他挖空了心思四处寻找王守仁的工作漏洞,终于有一天,他觉得自己找到了。于是他立刻找来了王守仁。

“朱宸濠在南昌经营多年,家产应该很多吧?”张忠得意地发问。

王守仁平静地看了他一眼:

“是的。”

好,要的就是这句话。

“既然如此,为何抄家所得如此之少,钱都到哪里去了?!”

面对表情凶恶的张忠,王守仁开始做认真思考状,然后摆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张公公(张忠是太监),实在对不住,正好这件事要和你商量,我在朱宸濠那里找出来一本帐,上面有这些财物的去向记载,还列有很多收钱的人名,张公公要不要看一看?”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张忠浑身打了个哆嗦,立刻就不言语了。因为他知道,这本帐本上必然有一个名字叫张忠。

中国流传上千年的整人学告诉我们,要整一个人,如果工作上找不到漏洞,那就找他本人的弱点,从他的私生活着手,张忠认为,只要是人,就一定会有弱点,可是王守仁先生实在是个奇迹,他很少喝酒,还不逛妓院,不打麻将,不搞封建迷信,完全是一个守法的好公民。

张忠十分头疼,他绞尽脑汁,苦苦思索,终于从王守人身上发现了一个他认为可以利用的弱点——瘦。

相信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优秀的军事家王守仁先生,却不是一个身强体壮的人,一直以来他的身体都不好,据史料记载,他还一直患有肺病,身体比较瘦弱。

张忠看着瘦得像竹竿的王守仁,想出了一个整治他的主意,当然了,这件事情的后果是他万万想不到的。

正德十四年(1519)十一月的一天,张忠突然来请王守仁观看京军训练,迫于无奈,王守仁只好答应了。

去到地方一看,京军正在练习射箭。王大人刚准备坐下看,张忠却突然走了过来,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的手中,拿着一张弓。

张忠要王守仁射箭,王守仁说射得不好,不射。张忠说不射不行,王守仁说那好吧,我射。

用射箭来难为文人,这就是张忠搜肠刮肚想出的好主意,真不知他的脑袋是怎么长的。京军们停止了练习,他们准备看弱不禁风的王大人出丑。

在放肆的谈笑声和轻视的目光中,王守仁走上了箭场。他摒住呼吸,搭箭,拉弓,弓满,箭出。十环(中红心)。四周鸦雀无声。他深吸了一口气,从箭筒里抽出第二支箭。拉弓,弓满,箭出。还是十环(次中红心)。张忠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他呆呆地看着这个瘦弱的文人,目瞪口呆。王守仁没有理会张忠,他继续重复着简单的动作,在他的世界中,似乎只剩下了这几个动作,拉弓,弓满,箭出。

依然是十环(三中红心)。

然后他回头,将那张弓还给了张忠,不发一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仿佛眼前的这一切和箭靶上的那三支箭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在短暂的沉寂后,围观的京军突然发出了震天的欢呼声,他们佩服眼前的这个奇人。没有人会想到,文质彬彬、和颜悦色的王大人竟然还有这一手。这些京军们被王守仁彻底折服了,他们曾经受人指使,穷尽各种方法侮辱他,挑起纠纷为难他,但这场斗争的结果是:王守仁赢了,赢得很彻底。不用武力,也不靠强权,以德服人而已。

在这惊天动地的欢呼声中,张忠感到了恐惧,彻头彻尾的恐惧,他意识到,这些原先的帮手不会帮他作恶了,他们随时有可能掉转头来对付自己。于是在这场射箭表演之后两天,他率领着自己的军队撤出了江西,历时数月的京军之乱就此结束。

王守仁于54岁时,辞官回乡讲学,在绍兴、余姚一带创建书院,宣讲“王学”,并在天泉桥留心学四句教法: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事实证明,思想是永不磨灭的,王守仁的心学顽强地生存了下来,并且盛行于世。

王先生虽说是哲学家,但某些方面却很像湘西的土匪,放下枪就是良民,拿起枪就是悍匪,一旦兵权在手,大军待发,他就如同凶神恶煞附身,开始整顿所有部队,严格操练。

这其实并不矛盾,因为王守仁很清楚,对于叛乱者,讲解哲学是没有用的,只有开展武装斗争,枪杆子才是硬道理。

这就是智慧,这就是知行合一的真意。

嘉靖七年(1528)十月,他的肺病发作,在生命垂危之际,他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回家,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吧!嘉靖七年(1528)十一月,王守仁到达了江西南安,再也走不动了,这里就是他最后的安息之地。

在临终之前,他的门人聚在他的身旁,问他还有什么遗言。

王守仁笑了笑,用手指向胸前,留下了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对于王守仁先生,我别无他法,只能用这段两千多年以前的文字来描述他,这是他应得的称颂。

他的心学,是中华文明史上的一朵奇葩,是值得我们每个人为之骄傲的财富,他吹响了人性解放的号角,引领了明代末期的思想解放潮流,他的思想流传千古,近代的康有为、孙中山等人都从其中受益匪浅。

除了中国外,他的心学还漂洋过海,深刻影响了日本、韩国等东亚国家,他本人也被奉为神明,日日顶礼膜拜,那位东乡平八郎大将就是他的忠实粉丝。

彪炳显赫,自明之后,唯此一人而已。

王守仁的一生,是光明的一生,他历经坎坷,却意志坚定,混迹官场,却心系百姓,他反对暴力和贪欲,坚信正义和良知。

王守仁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他是真正的圣贤,当之无愧。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