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七:爱情死在核桃树下

老七巴山野话系列之

      爱情死在核桃树下

文/老   七

大约是在十七岁的那一年,老七在大巴山插队。初夏的一天早上,生产队长派我和七八个妇人家到寨子梁上薅包谷草。那石骨子坡坡上蒙哒一层紫色的薄土,包谷苗子长得个稀子巴啷的,所以把连薅草的速度还是嘿门快。
因为那天在梁上做活路只得七八个妇人家和我一个女娃子,用不起薅草锣鼓,要是在平时,是专门有人敲薅草锣鼓的,还要四言八句的编起唱,哪个手脚个搞慢哒就洗刷哪个,才下乡的时候老七经常遭搞得手忙脚乱的,那时候只有日绝人的心却无开口的胆,怕得罪哒贫下中农。
那个敲锣的社员晓得我是知青,还是给我留面子,在边敲边唱边催的过程中大多数还是在鼓励我,毕竟七知青接受再教育的态度还是把谱的。那天在梁上薅草的人少,又没得锣鼓敲,把连嘿门轻松,嘿快就搞整到寨子梁上哒。
咦!啷门梁下院子传来哭叫和吵闹声,喳喳翻翻的昂响成一片,山人见事少,喜好凑热闹,坡上几个喜欢看稀奇的妇人家把锄头一丢就跑到梁下院子去哒,我也个拄起锄头歇气,伸起个脑壳望到梁下院子打了个张火石(打望)。
我们生产队和另外一个公社的生产队以寨子梁为界,梁下院子的那户人家姓个么子已经记不起哒。院子里头有一棵嘿大的核桃树,平常间经常看到一个比我大不到两岁的妹儿在院坝头晾咸菜、洗衣服、砍猪草,有时候坐在核桃树下扎鞋垫。
她人身架不高,有一张皮色像红卜芯子一样的团团脸,眼睛有点儿小,鼓鼻梁,嘴巴皮有点儿厚,配在一堆也还算看得,我对她有印象是因为她手巧,扎的鞋垫嘿好看。那妹儿的幺爸和奶子都是那种三棒打不出个屁的特别老实巴交的农民,她是屋头的大女儿,下面有几个弟妹我也记不起来哒,晓得她那时候已经是放了人户的。因为我是知青,在山民眼里面跟他们嘿门不一样,所以平时做活路如果碰到她,她总是不做声的咧起嘴巴对我笑起花儿开,算是打了招呼。
前几天梁下核桃树院子热闹了一阵好的,说是那妹儿个出嫁哒,哭得嘿门伤心。“哭嫁”在山里面是婚礼仪式的一部分,没得人关心哭的么子,只听你哭得好不好听,所以当年我对这种仪式的意思嘿不理解,既要哭得伤心,还要哭得好听,伤心和好听放在一堆好古怪,既要哭又何必嫁人?这农村人也是怪古稀奇的!不过前几天我也听到说那妹儿哭得撕声哑气的伤惨得很,由于哭得不好听,还遭我们生产队的一些妇女撇嘴流流的“蹋血”哒一顿,怪那妹儿的奶子少调教。但是今天院子里头啷门会有哭叫和吵闹?
隔了一哈儿,看到两个男人从屋头抓抓扯扯的拖了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出来,正是几天前出嫁的那妹儿,那妹儿的幺爸和一个40岁上下的老男人把那妹儿的双手捆起吊在核桃树上,一边骂一边用麻条抽打,那妹儿的奶子在侧边一边哭一边数数答答的:“你个不要脸的呀!你个背万年时的呀!我一房人的脸遭你个杂地丢尽哒呀!你啷个不切死呀!”那妹儿的几个弟妹躲在屋头没看见出来,那边生产队围观的男女老少把连都是在看稀奇,没得任何一个人上前阻挡一哈或者劝一哈。
他妈卖麻花的!我觉得那边生产队的人简直是“一挑沙罐滚下坡——没得一个是好的”!我只看那妹儿紧闭双眼,任那40岁的男人抽打,始终一声不吭,天!她未必就晓不得痛吗!我一看到男人打女人就有气,立马就在寨子梁上扯起喉咙对到坎下大声武气的喊:“哎——是个么子事哦!男的打女的是个么子事哦!打死人要赔命的哟!”
站在院坝头的那妹子的幺爸朝梁上一看,认出来是红星六队的七知青,给我答了一声白,对我吼得还算客气:“七知青!有你么子事?!你个女娃子家家的,莫问!少管!”回到梁上的妇女胡姐把我一把抓到:“你个背时鬼!这些事情瓜里巴起的(丢人现眼),你喊个么子!”我问胡姐发生了么子事要恁个打人?胡姐叹了一口气对我说哒根由。
原来,那妹儿在放人户之前就和本生产队的一个伙子相好,私定了终身,这在当时大巴山的风俗是要不得的事,因为男女双方不能自由恋爱,必须要有媒人牵线提亲,先找双方长辈见面,把连啥子都个说清白哒,就把给媒人一个腊猪脑壳当谢礼,那女娃子就算是订哒亲“放了人户”,青年男女若是自己相好是一件嘿门“瓜里巴起”的事情。
那妹儿和小伙儿自己相好并且还私定哒终身是决不允许的,这件事算是那边生产队把连都个晓得的一件丑事,那个敢私定终身的女娃子名声一旦出去哒也是没得哪家敢要的,于是女方的父母就把自己的女儿放给了一家“掉远户”。
所谓“掉远户”是居住在高山上或者是很偏僻地方的人户,山高皇帝远,公社和生产队也管不到,一般不交公粮,自给自足,在当时还是令人羡慕的人户,用后来的话说是属于“包产到户”的那种人家。那个40岁上下的男人就是那妹子的老公,说起年龄都可以给那妹儿当幺爸哒!给哒女方屋头两对猪崽儿,两身衣裳,两百斤包谷做聘礼就个谈成了亲事,那女娃子自己就是个“丫头挂钥匙——当家作不得主”,一旦放哒人户,不管是否举行婚礼都算是男方的人哒,从此成哒菜板上的水咸菜,任别个横切顺切哒。
前几天完婚的时候那妹儿就是不愿意,才哭得嘿伤惨,嫁过去几天还是不认命,舍不得自己的情人,深夜逃回,找相好的伙子在核桃树下见个面,两个人伤伤心心的哭哒一场,约好第二天一起跑河南,那伙子也个同意哒。
那晓得才过了一晚黑那伙子就个虚哒,居然把一起出走的事情告声哒自己的家人和女方的父母,于是就有哒刚才见到的哭叫和吵闹。那“丈夫”怒气冲冲地从山上下来,要出恶气,拜过天地的女人是他屋里的“堂客”,就打骂由他哒。更可气的是“嫁出去的人是泼出去的水”,女方家长不但参与了打骂,还装了两升包谷去谢了那个抽了底火的伙子全家,夸那伙子全家明事理和主持哒公道。
梁上的一群婆娘一边薅草一边七嘴八舌地议论,几乎都是在说那妹儿的不是,说她下贱造孽,居然干出与人私奔的事来。我听了嘿门不舒服,不以为然地说:“包办婚姻本来就不对噻,你们不晓得国家有婚姻法呀!哪个说的几个猪儿几升包谷就把媳妇讨哒哦,莫名其妙的噻!”
老七话音刚落,坡上就响起一片啧啧啧啧的声音:“天那!啧啧啧!七知青!你娃说这种话好瓜起哦!你晓得不?这叫私奔!是私奔哦!要是放在往年个,要遭祠堂里头弄起去沉堰塘的哦!”我立马大声武气地骂了一句:“个杂!敢!现在又不是旧社会!”
一起薅草的一个妇女故意问我:“咴!七知青,说是你们城里头的妹儿都是各人自己去找男人,是不是哦?也不怕瓜起哈!”坡上又响起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我晓得再跟这群傻婆娘说下去也是对牛弹琴,在心里面暗暗的骂:“龟儿傻农民,落后得要命,还要老子们接受你们的'再教育’搞错哒没得哟!”
还是嘿门担心吊在核桃树上的那妹儿,于是我又走到梁上向下张望,胡姐也跟在后面。此时打骂声已经停下来哒,还听得到那妹儿的奶子躲到屋头发出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妈卖麻花儿!个杂那狗日的男人好狠哦,把婆娘打得遍山新!”胡姐跟在后面气狠狠的骂。
胡姐是个“过婚嫂”,是嫁了三道的女人,平时间也三天两头的遭屋头的男人打骂,见此情景也许是感同身受哒,所以气狠狠地日绝人。我看那吊在树上的妹儿已经遭抽打得如同炸裂的核桃,身上已无一块好肉,哎呀呀!那鲜血顺着脚尖往下流,滴在地上好大一滩,仍旧是没得人管她,她仍旧是紧闭双眼,仍旧是一声不吭。
我心里面的感觉说不出来,就像有“二十五个耗子过身——百爪挠心”,猜想那女娃子的身心大概也已经碎裂成哒烂核桃,她这辈子只怕是“房子顶上长菌儿——霉到头”哒!突然难忍心中的气愤,特别是气那个告密的伙子:“个杂的胆小鬼,狗日抽底火的叛徒遭天杀!这辈子讨不到婆娘断子绝孙儿!那妹儿瞎了眼睛,是这种妈卖逼的臭男人,哪个碰到哪个倒霉,二天哪个妹儿敢嫁哦!”
奇怪的是,当我在破口日绝那个背叛的伙子,同在一起薅草的几个婆娘都没有开腔,把连埋头做活路不再说话,越薅越远,那吊在核桃树上的人啷个样哒,我再也晓不得。
博友樵夫曾写到:“幸福与爱有关……痛苦与爱也有关……在这个世界里,不知道有多少女人在苦苦地等待被爱。被爱是被动的,没有主动权的,因此就有一种无力的感觉,但是能够被爱,则是幸福的,起码大过去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因此女人说,要嫁,就嫁一个爱自己的人,而不要嫁自己爱而不爱自己的人,这样的女人知道怎样可以幸福。”
这段话如果对应那妹儿的事情,不知该做何解?她嫁的人爱她吗?她爱的人爱她吗?她的父母家人爱她吗?当年核桃树下发生的事情让我时隔多年仍难以忘怀,所以我这样想过:啷个才叫爱?这让那妹儿啷个确定?啷个选择?是选主动还是选被动?
如果硬是要有一个选择的话,她应该选择永远不要爱!永远不要相信爱!永远不要任何人和任何形式的爱!永远不要追求爱!永远不要等待被爱!在那棵核桃树下,亲情个灭哒,爱情也个死哒,她的身心更象核桃一样的碎裂完哒,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爱,没有么子事情可以摧毁爱,只有爱才能摧毁爱,那妹儿被爱欺骗被爱摧毁被爱出卖,在那棵核桃树下,爱的经脉已经个断裂哒,如果那妹儿选择永远不要爱,又有么子错?如果她这样选择,她才不会再受伤害。
打在那妹身,痛在我的心。痛了几十年,至今难消停。那些过往事,不该太认真。世上有真心,世间有真情。可怜那妹儿,如今信不信?
当年大巴山,插队当知青。地无三尺平,天无三日晴。事多流水过,风吹皱不停。稀奇和古怪,不只是婚姻。如果写出来,桩桩验人性。
作者老七
作者简介:老七,本名戚序(1954.10一)女,画画的笔名广予,码字的笔名老七。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版画系,重庆大学教授,艺术学、美术学硕士研究生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
作品多次入选全国美展和国家级美术展览。多幅作品被中国国家博物馆、中国美术馆收藏。曾获文化部“群星奖”金奖;二次获 “重庆市文学艺术奖”;二次获重庆市政府教学成果奖、国家社科基金二等奖;2012——2016年主持国家重大文化示范工程项目“中华文明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中华营造法式”,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2017年获重庆市第十四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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