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与《读琴》斯人已走,不胜寂寥
老舍原名舒庆春(1899年2月3日-1966年8月24日),字舍予,生于北京,中国现代小说家、著名作家,杰出的语言大师。老舍的文学语言通俗简易,朴实无华,幽默诙谐,带有浓厚北京韵味。1966年8月24日,老舍因不堪忍受红卫兵的暴力批斗,在北京太平湖投湖自尽。1978年初,老舍得到平反。
能如此读懂琴音并写出那许多动人文字的老舍必是个极敏感率真之人,一颗拳拳赤子心,如何忍受那些丑陋污浊之面目,所以才会在五十多年前那个深夜置身于清冷湖水之中吧。宁为玉碎,不作瓦全。重读这些文字也正应了文中最后一句,再回首,斯人已走,余字,不胜寂寥。
大胡笳 吴文光 - 神奇秘谱乐诠
大家在讲着茶,唯有我注视着他。
他还没有坐在古琴之前,只是迈过一道四合院的门坎,便有一种如水的琴韵流淌出来。
这位琴师,著着普兰色的中式的上衣,衣袖卷着,洁不惹尘。他从容地向琴走着,仿佛琴是他始来的归处。只见他款款地向琴坐下,人与琴之间顿时有了交融、有了灵气,好像只在那一刹那间琴便有了生命,而人恰与琴相携。
琴师的指尖随意地向琴一拂,便有如翠珠,如笑眼,如春的一段声响嫩脆脆的落在耳里,说不出的受用——此是试琴。他收回了指,稍待,又向琴发,琴便呜呜咽咽,浅唱高吟起来。而人的心,也像是被线牵了似的,直往琴之深处去。
我们是六人在一间茶厅里的,与琴隔着八九步的距离,更隔着一重绛纱与些许笑语。我在人声中执着一盏“白针金莲”,怔在那里。忘饮。琴声时而紧如腠理;时而缓如风车;时而倦如午睡初醒;时而俏如美人促颦……而一颗心,就在这紧与缓,倦与俏之间浮浮沉沉,幻幻游游。琴声暗哑时,却仍有真韵仍在,如同宝钗生尘,如同饱学的大儒眼中的况味,如同茶里一味寂寞,一味深沉。
蓦地,想起手中有茶仍在,饮一口,方觉茶与琴脉脉交流的这片刻已印迹了琴韵,胶着了古调的沧凉与月光的清泠。前一时奏古筝时,我们喝的是极好的铁观音,那时心上便泛起了《红楼梦》中的句子:自是霜娥偏爱冷。那种纯净与祥和使人安宁,使人慈爱。而此时的琴音与这一泡白针金莲更使人枉自嗟呀,空牢牵挂,纵有满腔念头,只能随琴声流水,只能花开花谢花满天,亦只是镜花水月。人是无知无觉的,只没在琴的潮水中,被洗了又洗,这时已不是听琴,而是被琴听,恍然如梦。
细到极处,是空旷。琴师此时已化作琴人,而你的心,仍在随琴天上人间地走。琴人短促有力的发梢与洁白舒广的衣袖,琴的白亮的弦与檀默的尾,听琴人专注的目光,茶的温度与磁杯的光芒都和谐——如同生来就是这样。
我弃了杯,在廊下走,在青石之上,青草之旁。这时脚步没有一丝的声响,任千般人擦肩,万种人笑望。琴声是波涛涌起,阔如沧海起复;而这里是水波不兴如同磐石枯木。在那一刻忽然有轻轻一歇,只向石上滴雨,只向枯木生藤,于是牵羁者尽释然,琴声再洋洋地洒开,便是“归来偶把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故此说茶禅一味,缘起因琴。
徘徊良久。
再入香径,花非花。
至回茶厅,背后琴已低,案上茶已冷。诸茶客言下甚欢,似来而无来。吾心,如如不动。然确知已游入兜率九重离恨天而不为众知。再回首,琴人已走,余琴,不胜寂寥。
摘自于《老舍散文精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