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偶虹:漫谈《赤桑镇》
裘盛戎、李多奎《赤桑镇》
《赤桑镇》是出冷戏, 今天由北京京剧团裘盛戎、李多奎两位同志重演舞台, 就挖掘传统剧目的工作来看, 是一件可喜的事。这出戏, 在各种地方剧中并不陌生, 从前北京的梆子班——玉成、宝胜和、太平和、义顺和、小德顺和—— 时常演出。至于京剧的《赤桑镇》 , 由于我看的戏不多,只在菜圃西轩( 护国寺北百花深处) 看过占正亭( 包拯)、庆福云——猴儿庆子—— ( 吴妙贞) 合演一次, 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当时的印象很浅,只记得包拯上场两次, 第一次【六么令】 上,修书,命王朝给他嫂嫂送去; 第二次上场,相当于现在演出的第一次。印象较深的是:包拯第一次上场穿黑蟒, 第二次上场穿白蟒。直到现在, 依然在目。
金少山从上海回北京, 我和他谈起过这出戏。据他说: 他的太老师何桂山( 何桂山是金少山父亲金秀山的老师, 金少山也从何桂山学过戏)曾经演过,有时和《铡包勉》连起来演, 戏名贴《铡侄跪嫂》。少山只从何桂山学过《铡侄》 , 没学过《跪嫂》。我们也谈过包拯穿白蟒的问题, 他说: 包拯有两出穿白蟒的戏, 一出是昆弋班的《黑驴告状》 , 表示包拯下阴; 一出是《赤桑镇》 , 表示包拯带孝。从叔侄关系上讲, 包拯为包勉带孝, 幼丧反服,也说得过去; 但白蟒毕竟不是孝衣, 如可解释作孝衣, 又未免过于隆重。我认为包拯铡了包勉, 心情上不无悒悒,准备向嫂嫂赔情, 穿素示服,更能形象地表现包拯在这一特定环境下的思想感情。是否如此, 因不曾再看别人演过, 未得进一步印征。
《赤桑镇》是一出唱工戏, 现在的演出,整理者和表演者都能正视了这一特点, 赋与适当的剪裁和丰富, 使这个埋没了多少年的传统节目, 完整地放射出它的光芒, 可能就是这一挖掘整理工作取得成就的所在。
京剧的风格很鲜明, 而每个剧与每个剧的体制更有鲜明的不同。唱工戏就是京剧各种体制中的一种。唱在唱工戏里起着主导作用。它不仅作为重要的抒情手段,更多地它代替了有节奏的念白, 有舞蹈的表演, 甚至代替了锣鼓的枢纽作用。所以一般的唱工戏里, 念白少, 身段少, 舞蹈少, 为唱工腾出了更广阔的篇幅。唱与白虽然是血肉相连,但在唱工戏里, 却很珍惜地使用念白, 如同白口戏里珍惜地使用唱工一样( 如《失印救火》等戏)。有时必要地使用些念白, 往往是用以转折剧情或结束某一段落的唱工, 也如同白口戏里必要时使用唱工一样。常见的唱工戏, 如《保国、进宫》、《三娘教子》、《白良关》、《铡美案》、《御果园》,都是如此。这些戏里, 有的表现了严肃的政治斗争,有的表现了剧烈的性格矛盾与感情冲突, 有的表现了复杂的离合悲欢, 有的表现了激烈的正义与非正义的争辩, 它们用以传达、表现的手段, 都是通过优美的唱工, 使观众在欣赏声腔之美的同时, 清晰地明白了剧情的发展, 深刻地接受了剧中人思想感情的感染。
《赤桑镇》的剧本正是遵循着唱工戏的特点加以整理的。全剧虽然是三场, 真正见戏的只是在第三场, 唱工也就集中在第三场。这一场, 包拯唱上, 马汉报吴氏夫人到, 王朝搀扶着吴妙贞上场,叔嫂会面, 揭开了矛盾。通过两个人物的感情与理智冲突,表现了一场是非善恶观念与伦理道德观念的剧烈斗争。在艺术手段上, 除去吴妙贞发展到“我愈思愈想气往上撞” 斥责包拯为“你是个人面兽心肠” , 包拯沉稳地“劝嫂娘息雷霆弟有话讲, 且落坐细听我表诉衷肠” , 有一小段念白外, 其余的篇幅, 都主要是唱工。而这一小段念白, 恰恰是结束了一段舌剑唇枪的激烈争辩, 转入另一个平心静气的说服劝慰阶段。这就符合了唱工戏如何使用唱工与念白的一般规律, 使唱工得到充分的发挥。在吴妙贞一方面, 通过唱工, 表现了她乍见包拯时盛怒之下的眦裂发指, 沉痛悲愤;由于舔犊情深而埋怨包拯为什么不徇私枉法的糊涂心理; 由于包拯的据理而陈, 引起她追述哺育包拯的往事而斥责包拯为忘恩负义; 由于包拯的正义折服, 使她豁然开朗而明辨了大是大非, 但又感到暮年丧子, 晚景凄凉而心灰欲殉; 由于包拯说出“ 养老送终弟承当” , 使她感到生活上更崇高的慰藉而敬酒勉行。
在包拯一方面, 通过唱工, 表现了他在铡侄之后心情上不无波动; 面对嫂嫂的盛怒悲愤而婉转陈情;为了不能取得嫂嫂理解而据理相辩; 为了端正自己的公私分明而阐申正义; 为了争取嫂嫂的彻悟,在感戴哺育之恩的同时, 提到曾受嫂嫂训教而作了清官, 借以博得嫂嫂对他的铡侄行动予以同情;为了进一步的劝慰, 在他们不同于一般的叔嫂关系上, 表示“ 百年之后弟就是带孝的儿郎” , 最后终于博得嫂嫂的谅解, 在她“劝包拯爱黎民永作忠良” 的鼓励下, 决定更兴奋地施展他那执法严明赤心为民的抱负。这两个人物感情与理智的冲突, 思想感情的变化, 不是简单的。这些复杂曲折的思想感情, 都是通过唱词的安排而表达出来, 这就是唱工戏的艺术特点最突出之处, 正视了这样的艺术特点才能收到唱工戏的艺术效果。
《赤桑镇》的剧本根据了唱工戏的艺术特点, 进行了整理, 但如何通过唱工, 使观众在领受剧本内容的同时, 而又为剧中人物的思想感情所感染, 满足了艺术的美的享受,那又要看演员怎样使用唱工艺术的魅力, 达到思想性与艺术性的相互结合。裘、李两位, 积累了唱工艺术的丰富经验, 掌握了最主要的一点, 那就是根据剧本所赋与的人物思想感情转折变化的关键, 适当地使用唱腔,运用唱腔, 发挥唱腔。移宫换羽, 斟字酌声,使观众怡心悦耳, 荡气回肠。这里既不使人有单纯的“花腔” “卖弄” 之感, 又使人觉得正是剧中人在思想感情转折变化处自然的抒发和宣泄。例如吴妙贞乍见包拯, 劈头一句所唱的“见包拯怒火满胸膛” ; 包拯婉转陈情, 唱到“怎奈这王法条条…… ” , 吴妙贞紧接下半句“你昧了天良” ; 包拯重申“按律严惩法制伸张” ; 吴妙贞紧接一个“住口” , 接唱“你休要花言巧语讲” ; 以及包拯在一段念白之后, 唱的“自幼儿蒙嫂娘训教抚养” , 直到“弟若徇私, 上欺君, 下压民,败坏纪纲, 我难对嫂娘” ; 吴妙贞紧接着唱的“听包拯一席话暗自思量, 他一心秉正,公而忘私, 方算得盖世忠良” , 直到“倒不如我碰死在赤桑” ; 包拯取孝巾后, 紧接着唱的“望嫂娘休流泪, 免悲伤, 养老送终弟承当, 百年之后弟就是带孝的儿郎” ;吴妙贞紧接着唱的“小包拯他把那赔情话讲”和同一段中的“表一表愚嫂我一片心肠” , 直到“为百姓公废私理所应当”。这些地方,在不同程度上, 都运用了腔调的变化, 使观众得到了唱工艺术的享受; 同时又表现了剧中人物应有的思想感情的变化过程。至于包拯初上场的一段〔原板〕, 和全剧结束时下场唱的一段〔快板〕, 虽然没有突出的唱腔,而“宛如王谢堂前燕, 翩舞春风便不同” 。使人感到包拯的出场, 是接续着前面《铡包勉》下场时“书信下到合肥(有腔) 县, 你与我多多拜上嫂娘亲(有腔) ” 的思想感情; 包拯最后下场, 表现出矛盾结束, 正义胜利, 既兴奋而又自勉的情绪。
《赤桑旗》在唱工上取得了好的成绩,正因为是符合了唱工戏的创作规律。这还可以用前面所提到的几出唱工戏来印征。那几出唱工戏之所以流传至今, 为群众所欢迎,都是因为掌握了这个规律: 在人物思想感情转折变化的关键上, 适当的使用唱腔, 运用唱腔, 发挥唱腔。例如《二进宫》里, 李艳妃那句“你道他无有篡位心肠” , 杨博那句“吓得臣低头不敢望” , 不论是千迥百转, 或拔高突起, 在给观众唱工艺术享受的同时,恰当地宣泄了当时的李艳妃、杨博的思想感情。更显明的, 如《三娘教子》王春娥、薛保在对唱中间, 凡是接口唱的头一句, 差不多都是用腔的, 而用腔的结果, 不仅是满足了观众的艺术享受, 更重要的是鲜明地表达了剧中人思想感情的转折变化。甚至像《白良关》《御果园》《铡美案》那一类型戏里的〔散板〕唱工, 同样能够达到这种效果。可见唱工戏里, 不论上板的唱与不上板的唱( 如〔散板〕) , 一样能够发挥它的主导作用。在一出唱工戏里, 也不能轻视〔散板〕。有经验的演员, 都会知道唱好了〔散板〕, 是比唱好了〔慢板〕〔原板〕还要费工夫的。
《赤桑镇》里的〔散板〕不多, 尽管是几句, 而裘、李两位珍惜它如同珍惜上板的唱一样, 所以整个《赤桑镇》里的唱工, 神完气足。
戏剧报 196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