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种种谬误(后)
本作实际上是两本书的合集,从这一章始进入后半部分——《怎样判别是非》。
真理很不容易得到,但很容易丧失。多数人们过着受神话、传说、权威、禁制(taboo)、口号、标语、主义(ism)、偏见、宣传、习俗、风尚、情绪等力量支配的生活。这些力量常常穿上“真理”的伪装,而力量不能制造真理。
正因于此,人们容易触犯而又容易被人利用的若干短处,被称为谬误。
一个说法是否为真,不取决于论证,只取决于多数。多数人是否赞同,常系出于被动。构成多数的,主要有两类因素。一、既成的风俗习惯或大家已经接受了的说教。 这是我们所在的社会及传统经年累月积累而成,导致了很多时候不是我们独自做出判断,而是传统观念代替我们判断。运用传统观念本身是个中性行为,而我们错就错在没有对观念本身是否正确提出质疑、也不对语境是否适合提出质疑。二、临时被激动的情绪。与上一类相比,临时被激动的情绪则更为直接,喜怒哀乐等情绪是很容易被煽动的。两种因素相互影响,在煽动之下便会有同一社群、传统和情境之下的人,发生同一的心理效应。
如果无关知识上真假对错之判断而只有关意向或利害的问题,或许可以用诉诸多数,人数的多寡与真理无关。
但是,煽动家们有意将真假问题利害问题混为一谈,常常不分青红皂白将真假问题诉诸多数。例如:“多数人的暴政”——雅各宾派。凡借制造群众声威以压倒异己者,到最后必然是血流成河。在雅各宾派的恐怖统治下,有多少无辜的人被送上断头台呢?数不清了。
引用权威之言来压倒对方,就是诉诸权威的方式。权威的引用有合于范围与不合于范围的区别。“至大无外”的权威:借暴力而夺取权力者,他不仅仅是ZZ权威和军事权威,而且立刻变成哲学权威、科学权威、文学权威…… 至于是谁,不可描述~~~权威崇拜与反权威:从社会的角度来说,个体的人终究是弱小的,出于需要,那些强大富有号召力的人就成为了个体们的保护者,权威崇拜无可避免,人们也乐于参与其中分一杯羹。但也会有人漠视反抗现有权威,说“彼可取而代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反权威者并不是真正的反权威,不过是想要重建权威,自己成为被崇拜者,历史上的起义领袖、改朝换代不外如是。从知识和学术方面说,权威是一必要之恶。很少有人能够独立思考与判断,学习时需要一个引导,有些问题不能解决而亟需解决时需要一个仲裁。但当学术体系逐渐规范以后,固守权威的反作用就越来越大。1.如果尊重权威超过新的发现,只以或优先以权威为根据而不是事实的话,如果为保持权威而行使权威,那么它足以阻碍学术的进步。几乎历史上所有的圣贤与传世的经典都会产生这种结果。比如孔夫子,世上本无“孔圣人”这个称号,而后人冠名之。这种做法带来了什么呢?“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孔庙在各地拔地而起,儒学俨然有了宗教的色彩,当然这也是中性行为。恶劣之处在于“吃人”的纲常礼教,虚伪的道学家们满口仁义道德,背地男盗女娼。2.如果一个社会的学术不规范没有什么贡献,那权威一定是强行移植建构。这样的权威,只能起到腐蚀的作用。当我们要别人接受我们的结论或主张时,我们提不出相干的论据而拿暴力或借暴力威胁对方,强迫接受我们的结论或主张,即为诉诸暴力。真理与暴力是不兼容的。我国有句俗话:“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在西方,俾斯麦赤裸裸地说:“真理在大炮的射程之内”暴力的出现与运用有直接、间接之分,也有建构和非建构之分。
1.如果是直接的。那么效力仅限于一个或多个个体,当施暴者休息乃至死亡时无法再使用暴力。2.如果是间接的。那么暴力常扩大为威胁。威胁的效力与影响远远大于直接使用暴力,使人感到一种被威慑的心理。比如某个统治了几十年的暴君,他只需要几次的杀伐果决便可立威制造恐惧,对本人乃至后代的统治极为有利,只需要口头的威胁与暗示即可让臣民就范。即使他死了,百姓仍然谈虎色变。3.如果是未建构的。比如说杀人越货的土匪强盗,割据一方的军阀。他们没有合法的统治权,却能作威作福。它常常与直接暴力关联紧密,影响也不能长久。4.如果是建构的。比如《水浒传》中的口号“替天行道”。有了这一旗号,不仅“好汉们”的杀戮理直气壮,读者们在起初还会为他们叫好,只是随着人生阅历的增长,我们才能看出个中三味,金圣叹言“少不读水浒”,我深赞同。
改朝换代也是如此,新朝“恭行天罚”,旧朝“气数已尽”,让人们只看见了胜者们的文治武功,而忘记了骨子里的暴力。等到天下太平,人们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为理所应当,人命岂不为草芥乎?
凡诉诸暴力都是不讲理的。在任何情形之下,我们都不能拿真理为巨棒服务。
在进行辩论时,或提出主张时,不列举相干的论证而只透过怜惜之情以使人接受我们的结论或主张,即诉诸怜惜。在当代,“政治正确”也是通过诉诸怜惜颠倒是非的主要手段。通过所谓的“少数族群”平权运动来混淆视听道德绑架,达到慷他人之慨自己渔利的目的。与人辩论时,撇开问题的本身不谈,转而对对手人身方面的因素施以攻击。使第三者不相信他的话,而相信自己的话。人身攻击的标准可分两类:一类是传统伦理性的,也就是私德。另一类是时代ZZ性的。一个人的言论正确与否,和他的品格好坏不相干,与他的立场也没有决定性关系。“不以人废言,不以言举人”不问人身,只问是非,才可减少无谓的纷争。限于自我的观念圈子,而不知尚有一外在世界,依此观念所作的论断叫作自我中心的困境(ego-centric predicament)。人需要自信,但过度又会变成自恋、自负,成了一种病态。只知有己,也只为己,不考虑他人感受。如果有外人直率地批评我们时,我们总是不问青红皂白,认为是有人要害我们,人与人之间就有了一道隔阂,而这道隔阂正是别有用心者所需要的。再发展到极端,那就是法西斯主义了,比如希特勒的“种族优越论”,自己所在的族群永远正确,不能是错的。
对此,罗素说得好:“我们所有的人,无论是来自世界任何部分,都相信我们自己的民族优于别的民族。其实,每一个民族都有特具的优点和缺点,究竟哪一个最优秀,有理性的人会承认这样的一个问题是不能有显然正确的答案的。”真正能解决实际问题的方案,也很少是简单的。经得起长期考验的真理,大多是学人长期研究的结果。学人得来既然不易,我们门外汉当然不能以一日之功了解。但是一般人就是会不耐烦,他们所喜欢的,是简单的确定,爱的是灵丹妙药,于是各种口号、标语、主义大行其道,而等到事实证明它们于事无补时,带来的便是极大的失望与沮丧,这肯定不是我们希望看到的。所以,还是胡适先生说得对:“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