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往事】杨盛荣作品|在插柳搞点的那些日子

在插柳搞点的那些日子

杨盛荣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莺飞草长,春意盎然。

七十年代初,我在广大干部下放劳动一年后调关峡公社插柳大队搞点。

正是如火如荼的文革中期,县级领导打的打倒,挂的挂起,靠的靠边站,上的上“五七”干校,一般干部下的下放劳动,搞的搞点。

半夜里,人们正在酣睡,突然一个春雷,京城里毛主席最高最新指示下来了。敲的敲锣,打的打鼓,放的放鞭炮,红旗在夜空招展,庆祝最高指示的到来。整个长铺山城沸腾了,巫水河欢笑了。

(插柳村插柳团)

县里造反派掌权,抓革命促生产,抽调成百上千机关干部奔赴农村,领导指挥农民春耕生产,种田插秧。

我就奇了怪了,千百年来,祖祖辈辈种田的农民倒不会种田了,不会插秧了。白脚杆子教起红脚杆子来了,萝卜岂要大粪窖(教)?真是开水锅里结了冰,尼姑和尚结了婚,跛子赛跑得冠军。怪事年年有,今年格外多。

春耕大忙季节,公社开完会,罗书记作完报告,给搞点干部每人发一把竹尺片,下到生产队去指导监督社员插秧,颐指气使,要社员按公社规定:田里划了格子,横四竖六寸的规格。不准越雷池本寸,否则轻的返工,重的批斗。

我们这些“钦差大臣”挥舞着尚方宝剑在田间走来走去,鸡瞧蛇似的东张西望,拿着鸡毛当令箭,忙得不亦乐乎!其实卵都不晓得一条,狐假虎威罢了。

要农民搞密植,多打粮食,主观愿望是好的,但客观效果如何?社员不敢得罪上头派来的,要靠他们美言几句,从上面弄些救济粮,同时也想多打粮食填饱肚子,只要能增产就行。

晚上,大队部召开大队和生产队的干部会,把上面拨下来的返销粮分别到各个生产队。民以食为天,饿着肚子没力气插田。

会前,干部们东来一个西来一个,象羊阿屎样,半天到不齐。来了也是扯卵蛋。

治安主任苏知森说:“我来队部的路上,擦肩而过的一伙邵阳女知青,穿得花花绿绿,头发梳得溜光,嘴巴涂了口红,像鸡屁股。身上洒满了花露水,好香啊!”说得绘声绘色,口沫横飞,逗得大家笑弯了腰。

笑得最热闹的还是妇女主任们那一堆,俗话说三个妇女唱台戏,七八个妇女要唱多少台戏啊!

春兰说:“秋菊妹,你八字真好,前世修得一个好丈夫,好能干的男人,我两个男人当不得你一个!”婆娘客们拍起手笑,笑得前俯后仰,眼泪笑出了眶。春兰真是个二百五,怂到了家。不知道大家笑什么,人怂无药医,屎尿胀死人。原来她是想说自己男人两个当不得秋菊男人一个,说成了自己有两个男人,出了大丑。

大队支书知从要大家安静,宣布开会。会议开到半夜,最后按人脑壳才把粮食分到各个生产队。有的摸黑,有的打电筒回去。

插柳大队总共有六个生产队,三个自然村落:大安、插柳和大树脚。大安一二队,插柳三四队,大树脚五六队,地势成三足鼎立。

我住在插柳三队苏知从家,分管三四队。我被公社任命为插柳大队工作组的秘书,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大的官了。我这个秘书配合大队秘书老赫,开大会布置会场,开批斗会写标语做记录。刻钢版出简报,报道生产进度。

三队会议分返销粮从晚上八点开到第二天鸡叫头遍,粮食还分不下来。粮食只那么多,大家都想要,唐僧的肉人人都想吃。

生成队长外号“水盐菜”,老苏先讲了几句分粮的开场白后就泻烂兜牛屎样躲在黑角落里,别人坐凳他坐地,别人发言他打瞌睡,只有他那只哈巴狗不离不弃趴在他脚边陪着。

野外春色迷人,斗转星移鸡叫晓了。“水盐菜”一觉醒来,揉了揉苏醒的眼道:“算了算了。天都快亮了,争个三日六夜也是空的,还是请杨秘书来定夺吧。”

“水盐菜”真会将军。把烫手的山芋推给我,看我的把戏。“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姐姐做鞋妹妹捡样,谁也不得罪,大队怎么分,我也怎么分,按人头分了。

知从家确实穷得打寡屁,从来没吃餐爽爽朗朗的干饭。队里冻死只老牛,照人头分牛肉。他家分得两斤。这本来是件好事,总算有好菜吃了,却反而发了愁。炒牛肉没有香油怎么行?他老婆为了炒这点该死的牛肉,跑了五里路到她娘家大园弄来两盏香油。真是难为她了。

难怪有一回,知从全家外出作客,留下米和菜要我自己弄饭。饭煮熟了,架锅炒菜时,怎么也找不到油,结果锅子烧红了,燃起熊熊大火。原来是长久炒菜不放油,每炒一次锅沾一次,也越来越重,待锅子烧干净了也就很轻了。

后来知从爱人说:“实不相瞒,杨秘书不怕你笑话,我家已三个月不吃油了,炒菜用米汤水代替油。杨秘书你住我家,让你受苦了,对不起!”对不起的话要倒过来说才对!

会实在是多,无怪乎过去有人说我们共产党会多,国民党税多。这不生产队开了大队开,大队开了公社开。

每到星期六,公社苏秘书就打来电话到公社开会。开么子会啰,美其名曰汇报生产情况,实则是领导关心下属,知道搞点干部在贫下中农屋生活苦,回公社打个“牙祭”。现在“牙祭”这个词已不复存在,人们生活达小康,肉当小菜了。公社自己养了猪,从栏里牵出来宰了慰劳慰劳搞点干部。

每当我吃肉时,情不自禁想起知从家炒菜没油的事,感慨万千。我们饿了可以上公社,可以去茶江或关下饭店吃个他娘的客餐,花四角钱只这大的事。贫下中农饿了去哪里吃?喝西北风!

隔了几天,公社召开扩大会议,大队干部、生产队长、贫协主席、会计、保管和出纳等人都参加。公社到食品站杀了几头猪,让这些基层干部改善改善生活。可他们只吃小菜不吃肉。不是不吃肉,而是舍不得吃,用筷子穿着,举着像货郎鼓回家。回到家,精的肉放些辣子全家共享,肥的拿来煎油,细水长流。

知从举着串肉回到家,两个小女两眼发直,高兴得发疯。直咽口水。有道是“男人靠出门,女人靠坐月”,在外不敢独享,这份爱多么珍贵啊!

春华秋实,秋收后空闲之余,我们几个工作队员先到梅口品尝了闻名遐迩的甜酒,转到五七干校看望了几个熟人,再慢慢游到孔雀山探望在那里烧木炭的老朋友。

我对烧木炭不陌生。五八年大跃进时,我正在溆浦读高中,学校派我年级四个班中两个班去离校四十多里的深山密林烧木炭大炼钢铁。白天划柴烧炭,晚上上课,确实够辛苦的,但我对烧木炭从筑窑、装窑、烧窑、封摇和出窑等全过程都熟悉,足足烧了三个月啊!

孔雀山离关下只有几里路,到处都是原始次森林。高大的松杉,低矮的杂柴,漫山遍野。中午,朋友留吃了中饭,边吃边聊天,聊得最多的当然是文化大革命。

县委副书记蒋开健同志和李思辉同志也在孔雀山烧木炭。李副书记说他过去有点神经衰弱,现在搞搞劳动一身轻松,吃得好睡得香,挺舒服。

蒋副书记说:“这算舒服?我问你们,一个人最舒服是什么时候?是被批斗时直直腰子啊!”

李副书记忙道:“经验之谈,鄙人深有同感。”说得在场的捧腹大笑,笑声在孔雀山上空久久回荡。笑一笑十年少,但愿笑口常开。

确实,人站累了,腰弯久了,伸个懒腰,打个哈欠,颇感舒服。何况那些所谓的“走资派”,批斗他们时,一站就是四个钟头,低着头弯着九十度的腰,颈上吊着几斤重的牌子。要等到造反派发言完了,念毛主席语录,高呼“毛主席万岁”,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时,他才有机会直腰,手持毛主席语录,跟着喊“万岁”、“万寿无疆”。

和蒋副书记见面少,对李副书记印象深。我和李副书记爱人一个单位——采购供应经理部,她是会计,丈夫被打倒,他也跟着倒霉。造反派在他俩的住房门上贴了副侮辱人的对联——“一对狗男女,两个王八蛋”,太不像话,太缺德了。

关峡苗语很难听懂,初时只听到他们叽里呱啦,不知说些什么。搞点近年才听得个大概。他们说“索子索”原来是三十三;“尼子尼”原来是二十二。到“头坡里”去,是到长铺子去。“挨尼卖力磕”是骂人的话:“剁你的脑壳”。

据说有个外地人到关峡做客,等了半天,肚子饿扁了还没吃饭。挨近要吃饭了,主人喊道:“数珠吔班啰!”就是数筷子吃饭了,他以为是杀猪吃饭,还要等多长时间啊,扯开脚杆子跑了。

苗语还只学到些皮毛,我就要走了。一九七一年二月,我结束了近一年的搞点,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了一年,接到县里通知,要我到组织部报到,调一中去教书。阿弥陀佛,总算要干我的本行了,插柳,再见了。

离开那天,知从爱人把家中仅有的一只生蛋鸡婆宰了为我饯行。知从送我到关下上车,我没有什么值钱之物相送,把一双飞机轮胎制的皮草鞋留着纪念,礼轻情意重。相处近一年,不是兄弟胜似兄弟,依依惜别。“胡马失其群,思心常依依。”有机会希望我再回差点作客。

时间荏苒,弹指挥间,眨眼四十年过去。我回到插柳,故地重游,心潮澎湃。

如今的插柳,今非昔比,一条宽阔的水泥大道从大安通到大树脚,十里荷花,竞相绽放。流水小桥变成了雄伟的石拱桥,低矮的木屋变成了别墅式的楼房。

我称了几斤肥肉去知从家,希望与知从畅饮几杯,炒两个不放油的菜,忆忆苦思思甜,找到当年的感觉,重温失去的日子。

谁知天不从人愿,知从得了老年痴呆症,不认识我了。造化弄人呀!希望成了失望。

值得庆幸的是看到知从有了崽和孙,当初知从死活不肯出任支书,就是怕人骂他“无崽无孙”。老天开了眼,总算不会被别人骂“无崽无孙”的了。

2020年4月  于绥宁一中


作者简介:杨盛荣,苗族,年过八旬,绥宁县武阳镇人,湖南绥宁县第一中学退休教师。著有民间文学作品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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