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摄生活》-<向天而歌>连载17
3.“我是王玉忠的儿子”
“谁给我妈找老公,我就杀了谁!”
小飞四岁的时候,二十九岁的父亲在一次车祸中身亡,他和五岁的姐姐在母亲的呵护下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时光。母亲王雪花是属于他和姐姐的,童年的他不允许别人来为年轻的母亲提亲。
但是八岁那年,他跟着母亲进了王玉忠的家门。
王玉忠 1953 年生在左权县东长义村,九岁,父亲就去世了,一个哥哥两个姐姐三个弟弟,一大家人挺困难的,经常吃不上饭。又赶上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家里没吃没喝,饿得不能跑不能跳,少年王玉忠经常是静悄悄地待着以节省有限的体力。
十四岁,王玉忠上了左权中学,又赶上“文革”,他和同学们到太原、榆次、阳泉等地串联。即使在 1966 年开始的中学生活里王玉忠没有学到什么文化知识,他依旧是今天盲人宣传队里唯一上过左权县最高学府的艺人。
十六岁,王玉忠回乡赶马车拉粪,十八岁当民工,二十岁去娘子关修路,二十一岁参加芹泉大桥的修建。
1973 年八月初十,正准备结婚的王玉忠帮助邻居炸树根,雷管在手里爆炸,一条胳膊没了,眼睛炸坏了,听觉也受到了影响。这年他才二十岁,说好的老婆自然是另攀高枝。
第二年,母亲去世,家里陷入更大的困难,二十一岁的王玉忠几次想到了死。经过几年对现实的逐渐接受,王玉忠的情绪才慢慢稳定了下来。
1976年夏天,王玉忠进入盲人宣传队,正式承认了自己的处境,开始了新的生活。
王雪花也是东长义村的,嫁出去几年没了丈夫,经常回娘家住。有不少人问过王雪花,一个是前夫去世后留有债务别人不愿意承担,一个是如果对方有孩子她担心自己的孩子受气。于是没有成过家的王玉忠进入了王雪花的考虑范围。
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王玉忠毕竟是残疾人,地里的农活只能是王雪花自己承担。你有这样的勇气吗?王雪花一次次地问自己。
为了一条生路,为了孩子们不受气地活着,王雪花跟了王玉忠。
小飞是怎么接受的?我不知道。来到新家一段时间以后,他和姐姐觉得回了家,一个叫“妈妈”,一个叫“大爷”,感觉不是个味儿。于是到了王玉忠家的第一个春节,两个孩子正式改口叫王玉忠“爸爸”。
亲爸爸怎么个亲法,不亲的爸爸怎么算不亲?小飞没有感受过,在他的意识里,王玉忠就应该是亲爸爸。
我见到小飞的时候,他已经是十九岁的大小伙子了,高中三年级学生,高高的个头,有几分英俊。
小飞说:“我爸是个很好的人,他可能有他作为一个残疾人的自卑,从来不到学校找我,是不是怕同学们知道我的父亲是个盲人,怕同学们看不起我?但我更愿意让别人知道,我只有他这一个父亲,而不是继父。”
王雪花和王玉忠有一些观念上的分歧,是不是一个觉得下嫁残疾人还要拼命干活有点委屈,一个觉得全力以赴日夜奔走挣钱养家糊口有点艰难?反正他们会吵架。
父母吵架的时候,小飞就觉得家很无奈。
小飞说:“我爸回家来挺不高兴的,其实我也不想回这个家。应该说我们是个完整幸福的家,但是父母之间缺乏沟通,我们就得不到快乐。我希望与爸爸多沟通,但是又担心他觉得我向着我妈说话,因此我更多的时候是劝说我妈,希望她主动和我爸沟通好。”
王玉忠对于家没有别的顾虑,只是希望孩子们有出息,像所有的父亲一样,他希望孩子们将来比自己活得好。在小飞考上高中的那年中秋节,他在遥远的行走着的路上给妻子和孩子写了信。小飞保存着这封信,我拿到时已经是几年之后了,但是深深的情意依旧打动了我。
花:
你好,孩子们都好吧。
八月十五月儿圆,月到中秋分外明
圆的是人不团圆心团圆
明的是你心明来我心明
……
小飞跑堂(走读)的话,一定要给他按时做好饭,
把电视拿到后排屋子,不要影响他完成作业,星期天让
他做作业,不要干家务活,不要跑。
……
花,今日是中秋节,我们来到拐儿村,在这里政府
把我们安排在饭店,吃住都在这里,生活很好。
祝你和孩子们愉快赏月!
小飞:
九月三号你报到开学了,在此我为你感到高兴。
小飞,你们的报到通知书我都看过了,各样费用和往年一样,你妈都给你准备好了吧?小飞,这次入学的钱都是你自己的,这钱是你的生父用点点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是抚养你姐弟两个的,你要知道这笔钱来之不易。小学、初中时你姐弟俩上学的费用都是我提前就准备好了,你别恼,也别听你妈瞎说,因为她理解能力太差,眼光短,没远见。小飞,你这次上高中,爸不是让你上完高中就把你一生的学业结束了,我想的和你妈不一样。现在我让你明确一下我对你的想法,我对你盼望的是“大学”,将来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大学生,这才是我对你的理想和愿望。
小飞,你要知道,现在国家正在改革过渡时期,厂矿、企业、单位都不景气,农民更难生存,钱很难挣,挣上拿不到手。你上学用的不管是什么钱,都是很不容易挣来的。所以,你应该珍惜它,要把每一文钱、一张纸、一滴墨水,都要利用起来,每办一件大小事,都不要铺张浪费。咱们这个家要不是我管理得严,你们姐弟俩就连初中也上不成。小飞,跑堂是受点苦,但比学校吃得好,也能节约点钱,将来上大学用钱就更多了,要记住“勤
为聚宝盆,俭是摇钱树”,要从小养成一个勤俭节约的好习惯。
小飞,这“一封书信”你要了解,完全是为了你的前程和命运。让你明确方向,要向“大学”的目标努力、再努力,奋斗、再奋斗。从接到这封信后,要加大力度,竭尽全力,重振旗鼓,勤学苦练。
飞,你要清楚,高中学生不和初中一样,都是从全县十几万人中选出来的能兵强将,特别是重点初中班的更为强手,都会在这短短的三年高中里拼命地干。所以,我以为你用初中时不紧不慢的步伐是赶不上其他同学的。在初中时你认为自己是优等生,学习成绩好,最后中考时,你不比其他同学好,差距很大。我知道你后悔得很,在我认为还是平时学习没有用到功夫,特别是书写不规范,完成作业不认真,没有把每一道题理解好,所以赶不上人家范鸿燕。
小飞,从看过这封“特别”书信以后,爸爸要求你做到几点:
一、要记住,必须听老师话,要团结同学,上课时要全神贯注地听老师讲课。每一门课都是这样,不懂的课,要向老师请教,不能不懂装懂,这样会影响完成作业。老师讲课特别重要,每一句话都要好好理解,这样就能掌握书中的意义,作业就能顺利完成。
二、再记,课后老师布置的作业应该一道一道的把好关,不能做一道错题。若有错题马上改正。错在什么地方,为什么错了,要找原因。重新好好理解,详细地反复考虑。越是难的问题,越得多做几次。就是因为平时没把难题理解了,考试时有错题,影响分数下降。要实实在在把每一道题做到水落石出。
三、每星期天,除做完老师布置的作业,把一星期最难的题,重新再理解一下,练习几次。哪一门课上不去,就专复习它,理解它,反复思考,把错改为正,把难变为优,这样才能真正学在脑子里。星期天,不要和不三不四的同学到处跑、干坏事,要和五好学生团结起来,学他顽强奋斗的精神,做一个开拓创新、自尊自强、团结奉献、勇于争先的现代化接班人。
尾声
小飞,爸为你写这封书信如同是“最高指示”,他指明你的前程和方向。它是内燃机,又是发动机,能推动你前进。你要反复学,学后就这样做。如果光学不做,光阴似箭,日月穿梭,一晃三年过去了,后悔也就晚了。所以我再次警告你:要抓紧时间,不能松手,要向大学的目标,乘风破浪,奋勇前进吧!
书山有路勤为径;
学海无涯苦作舟。
祝你
三年后成功。
父 忠
2000 年农历八月十五
对一个文革时期读了一点高中、二十岁就成了残疾人的王玉忠来说,写出这样的一封信,的确不易。本来只有三页,时间过去四年之后,他的记忆里成了四五页,可见这封信表达的意思在王玉忠看来是多么的重要!
一个父亲有没有必要向儿子发出“最高指示”权且不论,王玉忠叙述的学习方法对一个教过十年书的我来说也值得商榷,但是王玉忠的意思我明白:儿子只有一个任务:上大学!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吗?不是。生存难,要自尊自强!这是玉忠要说的话。事实是三年下来,小飞没有像父亲所期待的那样考上大学。
考分下来了,玉忠嘱咐儿子赶紧去看看分数。儿子说不用去看了。玉忠觉得纳闷:“高考分数这样重要,怎么能不去看呢?”催促了儿子几次无效后,玉忠自己去城里看了分数,结果是差一大截。玉忠判断:儿子已经看过了,因为分数低,没有好意思和父亲说。
高考结束后儿子本来找了个地方打工了,分数下来后,他悄悄回家复习起了功课。因此,玉忠判断儿子知道自己错了。
和小飞聊天我落了泪。小飞说:“我想写,我有话对爸爸说。”于是这封信还没有寄给王玉忠,先到了我的信箱:
爸爸您好:
时光如水,日月如梭,一晃之间,我已由那个不懂事的小孩童变成了一名堂堂的七尺男子汉,我已经变得成熟起来了。十年来,您给了我很多的爱,来自于父亲的爱。自从我四岁丧父,我们姐弟俩跟着妈妈在走投无路之时,是您收养了我们,您让我感到了父亲的存在。以至于这么多年来,我从未感受到过丧父的痛苦。在我的记忆之中,您是我的亲爸爸,我是您一手拉扯大的,我就是您的亲儿子,十年来,我没受到过任何白眼和痛苦,
我感到万分荣幸。尽管我不是您的亲生儿子,但是您像对待亲生儿子那样对待我。十年了,我们做了十年的父子,却从未用这种方式和您倾心相谈过。现在我有很多话想对您说。作为您的儿子,我感到快乐,高兴。但是我更想作为您的朋友,一个推心置腹的朋友,那样会让我们彼此之间相处得更为融洽。
爸,作为您的儿子,一直以来,我都认为您是一个好爸爸。不知您是否记得我们四个人刚相识的那年,我们一起回老家去种地,正是春夏之交,那天下午在回家的路上,忽然下起了大雨,随之而来的是拳头大的冰雹,打得头都发晕。当时我们都躲在路边的窑洞中避雨,当雨停了之后,马路上覆盖着一尺厚的一层冰雹,交通都堵塞了。是您背着我走出了冰雹地,那时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但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父爱,我想,您如果要是我的亲爸爸多好啊!于是回去后就和妈妈说了,妈妈笑了。从此之后,我们成了一家人,我不再叫您大伯了,可以叫您爸爸了。我当时很高兴,因为我和其他人一样有了爸爸,从那时起,您就是我心中一个完美的爸爸形象了。至今那一幕仍清晰地印在我的记忆中。
爸,我知道您的痛苦很多,您因为自己是残疾人,从来不愿意到学校找我,其实您不必这样去想,您在我心中永远都是我的好爸爸。说实话,有些时候我也不知有一种什么感觉,我对父爱的感觉是模糊的,因为好多事情都是我一个人做,但是我不会对爸爸有什么看法。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感觉逐渐消失了,因为我越来越懂得您的内心承载了太多负荷,您的肩上承担太多责任(单位以及家庭的)。
别人常说,爸爸就是为自己遮风挡雨、提供物质享受的人,您不仅做到了这一点,而且还特别关心我的学习,教我做人的准则,让我感到了您的伟大。生活上,您舍不得花钱,但是您却在我的学习上给我买了好多资料。爸,是您教育了我,让我懂得了做人的道理;是您养育了我,让我今天能有幸坐在学校里学习。我十分感激您,但我也对您有些不满,以前每次我考好的时候您一直夸我,激励我,可是最近一段时间,特别是我上高三之后,我妈妈也生病在家,您十分忙,无暇顾及我的学习,我感到很无助,多么想听到您对我的教诲啊!不瞒您说,我最近的成绩一直不太好,我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感到对不起您,我一定尽我最大的努力学习,拼搏!
爸,我希望您能抽出一点时间坐下来和我沟通沟通,谈谈我们家,我自己的情况,还有您的工作。时间不多了,还有很多话想和您说,只是一时难以诉尽。最后,我只想说,您就是我的亲爸爸,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高考在即,我一定尽我最大努力去争取!
致
礼!
您的儿子:小飞
去年,小飞不仅不好意思和父亲说自己的高考成绩,还不好意思和江苏省常熟市八达岭旅行社的一位阿姨说他的分数,因为从小学二年级起,这位阿姨就每年资助他三四百元。这位阿姨在信中不断重复:“小飞,你不要担心,你考上大学,阿姨也帮助你!”这位女士每年还要寄衣服来,小飞收藏着这个阿姨的照片。他说:“现在,我没脸给阿姨写信。将来考上大学了,不论在哪里念书,我都想去常熟看看阿姨。”
在左权中学担任校长的是我的朋友,他告诉我,小飞是个好学生。我想,他会实现父亲王玉忠的梦想的,尽管这不是他唯一的出路,但肯定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出路。有这样的一个儿子,王玉忠是所有盲艺人中最幸福的一个了,我想。
当我校对书稿的时候,2004 年的高考分数已经下来了,打电话问小飞的成绩,只考了 507 分,而山西省的录取分数线是 531分。而今年左权中学达线的学生有 251 人。小飞很伤心,一气之下到太原打工去了。“他能干什么?”我问王雪花,她说:“给人家擦玻璃。”
小飞还会回来继续王玉忠的梦想吗?
编后语:
都说家书抵万金,我看完王玉忠父子的书信,也更加明白。家书无须考虑修辞,家书也没有华丽辞藻,但家书里有浓浓的情意,有拳拳真心。我们多久没有写过家书了,多久没有用心和家人交流过?面对他们的父子书信,我更多的是惭愧。
作者简介:
刘红庆
传记作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推广者。作品有:《沈从文家事》《向天而歌——太行盲艺人的故事》《向天而歌又十年》《亲圪蛋——唱开花调的人们》《佛心学侠——田青和他所可以改变的》《导盲犬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