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摇滚,滚动的蛋
《乐队的夏天》播了四期,大多数乐队都表演了一轮。
从第一期其乐融融的谈话类节目到热血的音乐现场秀。
在一片不看好的声音中开场,现在评分逐渐爬升。
第三期,刺猬的一首《火车驶向云外,梦安魂于九霄》着实感动了不少人。
歌是好歌,砸吉他够嗨,气氛非常棒。
不过,感动之余,发现了一点问题。
修音严重,把刺猬主唱赵子健的声音活活修成了电音。
熟悉刺猬的人应该都知道,子健的车祸现场是出了名的,他就像一颗不稳定的炸弹,随时可能爆炸,但这正构成了乐队演出的一部分,非常情绪化。
同样的问题还发生在新裤子的主唱彭磊身上,标志的大舌头都给修平了。
当然很多人会说,上电视节目,修音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么,真唱劈叉了还能播?
为什么不能?
我们看的就是这个呀。
不禁想起了另一档低调的好节目《大事发声》,还原现场演出,没有后期,只有纯粹的现场。
肯定有瑕疵,但却最能打动人,传达的是歌者当下的全部。
▲朴树在节目中的一首《送别》,唱到泣不成声
摇滚乐是非常讲究现场效果和互动的音乐类型。
把这样的音乐搬上屏幕是很矛盾的事情,肯定要有取舍的东西。
既然播出,就希望节目能尽可能地多还原一点真实,让更多人感受到摇滚乐真实的魅力:真实的音乐,真实的现场,真实的人物。
01
中国摇滚,从一无所有开始
中国摇滚的第一桩大事,书写得浓墨重彩。
它从“一无所有”开始。
1961年,崔健出生于北京大院。
小时候吹小号,天赋过人,顺利考入北京歌舞团,成为演奏员。
改革开放后,他听到了外国的音乐,被深深吸引。
古典青年变摇滚青年,他蓄起长发,玩起吉他,和几个朋友一起翻唱国外歌曲,包括流行、民谣、摇滚等,这在当时被视为不务正业,随时有丢饭碗的危险。
初生而不安,这就是80年代初期,大陆摇滚乐的雏形。
除了崔健等人组成的七合板乐队,还有大陆第一支摇滚乐队万里马王,丁武(唐朝乐队主唱)的蝮虫及乐队,他们是中国最早玩吉他的一批人。
崔健不满足于翻唱,而是埋头钻研怎么写出自己的歌儿,第一首写的是《不是我不明白》,现在听来都很时髦。
歌里写道:“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
这是崔健对当时世界的疑惑,也喻示了他风云涌动的未来。
他参加民歌大赛选秀,虽然被淘汰,但得以有机会被人推荐参加一场演出,成为三十位独唱歌手之一。
这就是1986年5月9日,在北京工人体育馆举办的“百名歌星演唱会”。
崔健一身朴素蓝衫,随意卷起裤脚,走上了舞台。
大家都想着:哪来的寒碜歌手?
但当他唱起《一无所有》,大家震惊了,这首歌在一夜之间火遍中国,后来还被央视选进汉城奥运会前夕的特别节目,向世界观众放送。
这是什么一种音乐?
太不像样,咬字不清,一把不加修饰的破锣嗓子。
当时在场的最高代表听完歌后愤然离席,斥责道:你看看!这些牛鬼蛇神都上台了!
同时,又非常感染人。
崔健的声音铿锵有力,带着一种近乎愤怒的生气。弹着吉他,吹着唢呐。
摇滚乐的魂儿是区别于大众音乐的自觉性,这首歌里表达得很完整,不停地在诉说着“我”,希望对方“跟我走”,是一无所有的虚无挣扎,又是对美好的执拗向往。
整场演出对于当时的中国人来说闻所未闻。
于个人,崔健成了年轻人的新偶像,像黑豹的主唱秦勇所说“唱完《一无所有》,大家都跟崔健走了”。中国青年憋了太久,这首歌替他们发出呐喊。
很多人因为看了崔健的这次现场,立志走上摇滚道路。
比如子曰秋野的秋野,二手玫瑰的梁龙,以及更多的摇滚人。
▲反光镜、扭机、夜叉等乐队录制的致敬崔健专辑
于中国摇滚,崔健这一嗓子算是正式开启了历史,被认为是中国摇滚的生日。
《一无所有》的意义之所以重大,因为这是第一首正式的原创国产摇滚,也是一次规模性的社会亮相。
摇滚乐正式登上台面,越来越多的乐队开始涌现。
这时候玩得起音乐的人还是少数,特别是新潮时髦的摇滚乐,掌握在少数“精英”的手中。
他们多是文工团的孩子或者出生于音乐世家,有着良好的音乐素养,所以下述的前辈们都是货真价实的好乐队,他们有对音乐的追求,一直在尝试新东西。
1987年,窦唯等人组成了黑豹。
1988年,丁武、刘义君等成立了唐朝,中国第一支重金属乐队。
1989,高旗成立了呼吸乐队,之后是超载乐队。
▲高旗,国摇颜值担当
所以,我们会称呼崔健为“摇滚之父”,他的意义就是这么重大。
不过崔健对这个称呼非常抗拒,曾在一档节目中对多次cue到这个头衔的导演爆发说道:“你可以在任何地方说我是“摇滚之父”,当着我的面不要说出来好吗?求求你了,你叫我摇滚孙子都行!”
这个头衔太重了。
崔健承担不起,他总觉得自己做的不够。
如果说他是“父亲”,那中国摇滚这个“儿子”的发展一直不太健全,像一颗“滚动的蛋”,虽然没有破碎,但随时面临着危险。
包括崔健本人的摇滚生涯也同样崎岖,被交响乐团劝退、巡演叫停、专辑被停销、一度被封杀、春晚演出落空......
大环境难以撼动,他仍尽可能地在为中国音乐出一份力,发起真唱运动,走下“神坛”参加电视节目。
这就是我们的“摇滚之父”,最牛逼的摇滚明星的处境,在“一无所有”和“有所”之间不安摇摆,这也是中国摇滚一直以来的情况。
02
香港红磡,被摧毁的黄金时代
《乐队的夏天》中,彭磊说了一句很令人伤感的话:这么多年过来,大家还是很平凡,但大家都老了。
在国内搞乐队不算个职业,没有什么肯定会火、会赚钱,大家朝未知滚动着,确定的只有年华老去这一件事。
节目里最老的乐队是面孔,成立于1989年。
看到曾经的“少年”再站到舞台上,仿佛昔日重来。
其中,贝斯手欧洋作为历史见证人,参加过中国摇滚历史上一场最了不起的演出:魔岩三杰与他们的1994年香港红磡“摇滚中国乐势力演唱会”。
现场说起时都感慨万千,虽然这场演唱会被吹过了头,实际上香港人对它反应没有到疯狂的地步,但二十五年过去,中国仍没有一场摇滚演出可以超越它的意义,鼓舞了很多人。
“魔岩三杰”指的是窦唯、张楚、何勇,当时他们都是魔岩唱片的签约艺人。
三位风格各异的摇滚人和那个夜晚,代表着中国摇滚那段辉煌又短暂的黄金时代。
窦唯不必多说,三人中的领军人物,歌曲中的先锋性无人超越,和崔健一起,代表着中国的摇滚乐。
张楚是大家公认的摇滚诗人,歌词写得极好,唱歌时总是拘谨地坐在台上,一股惹人喜欢的农民感。
当时公司推出三人时,窦唯已经出名,张楚的《姐姐》也有了很高的传唱度,只有何勇是个新人,“魔岩三杰”一开始其实是商业性的捆绑销售。
何勇虽然在音乐性上比不上前两位,但在我看来,他是最具朋克气质的摇滚明星,天生属于舞台。
红磡演出前的采访,何勇这样评价四大天王:“张学友还可以,其他几个都是小丑,天王?是托塔李天王嘛?”,香港人直接炸了窝,称何勇是何许人?
口无遮拦的何勇用自己的演出令大家信服了,他在这场演唱会的表现最为突出,身穿标志性的海魂衫在舞台上蹦蹦跳跳,麒麟童子,翻江倒海,势不可挡。
可惜,这个夜晚像一个瑰丽的、金色的梦,终归是醒了。
如今谈及三人现状,流传的是何勇本人说的那句:“我们是魔岩三病人,张楚死了,我疯了,窦唯成仙了。”
张楚的“死”是一种改变,大家叹息他不再坚持音乐道路,长期闭关,偶尔演出状态也非常差。
窦唯的“成仙”是一种状态,从音乐到个人。
他现在的专辑都是仙乐,不迎合任何市场;也不再出现在媒体面前,你倒是能在北京的某个菜场偶遇他。
▲纪录片《再见,乌托邦》中,窦唯认为当下的环境不适合用任何语言表达
而何勇,他是真的疯了。
本来就是能提着两把斧子杀进唱片公司的暴脾气,因为一句“李素丽(全国劳动模范)你漂亮吗?”,得罪了前台后台。
他被禁演,被主流媒体妖魔化,从此陷入了抑郁,从人到音乐状态都疯疯癫癫。
很多人说何勇是罪人:“说了不该说的话,毁了整个中国摇滚的前程”。
何勇被这种指责弄得非常痛苦。
2002年春节前夕,他在家中放火自焚,被送到精神病院。麒麟少年不复存在,之后再出来已经成了完全认不出的发福大叔。
何勇有一句常说的疯话:窦唯说的对,有阴谋在破坏我们,简直是明目张胆,每个人都遭到了厄运,但就是找不出黑手。
魔岩三杰改变了,或者是被无名的黑手摧毁、被浪费了。
如果我们允许更多表达真实生活与情感的音乐,给这些音乐人一片自由的土壤,也许张楚和何勇还会出更多好专辑,窦唯会愿意用歌词向大众表达,我们会有更多杰出的摇滚明星和传奇现场。
这是摇滚音乐本应该有的样子,也是它如此危险、被忌惮的缘故。
可惜中国摇滚没有那么多也许,找不见的幕后黑手一直存在。
03
我们的声音在哪里?
节目里,刺猬唱着:一代人终将老去,但总有人正年轻。
老炮销声匿迹,新的声浪拍岸袭来,总有新的人爱上摇滚乐。
黄金时代的这些开拓者们一无所有,因此他们如此勇敢。
他们歌的价值并不简单是音乐本身,还有那个时代对自我精神的追求,真诚地对待生活以及音乐,带有摇滚精神。
前辈们留下的“中国火”让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玩起了乐队,1997年,“北京新声”这个概念首次出现,代表了年轻、多元化的摇滚声音,国内也出现了第一批独立音乐厂牌。
节目中的反光镜、新裤子都是这个时期出来的,还有地下婴儿、超级市场等,从朋克到电子,风格迥异。
▲中国第一支电子乐队,超级市场
可惜,能引起时代共鸣与狂热的传奇人物已经没有了,更多的人被商业化,这是时代所趋。
比如花儿乐队,在这段时间火的不行,但我们也很快见证了他们是如何从青春朋克的“向我开炮”唱到了洗脑神曲“嘻唰唰”。
大张伟留下的“传奇”是:北京人都打过大张伟。
和花儿同期的达达乐队,最终因为“音乐做的不痛快,大环境不好”悄然解散。
中国摇滚的市场一直很不健康,成长时期又正好赶上盗版盛世,各方面的器械、设备都不完全,台湾流行乐占领市场,留给摇滚的生存空间更小了。
要么你像大张伟一样向商业屈服,写更主流的歌,要想坚守音乐理想那就注定赚不到多少钱。
2007年,鲍家街43号乐队的主唱汪峰发了个人专辑,其中一首《北京北京》风靡全国,一首抒情标准的流行摇滚,成为了新时期中国摇滚的代表曲目。
汪峰出来了,鲍家街解散了,摇滚被市场收割。
▲鲍家街时期的清新汪峰
2013年,被《快乐男声》翻唱的宋冬野红了,巡演开了36场,打破了中国摇滚巡演的记录,开始被流行市场接受。
时代的改变让摇滚乐以非常低的姿态——网络、livehouse、音乐节等,走向大众。
近些年更是成了市场的香饽饽,各种演出风生水起,票价还在上涨。
这都说明:摇滚乐开始赚钱了。
赚钱是好事,但怎么才能赚钱?
不少乐队给自己套了进去,陷入了套路化的创作。
新一代的很多乐队一听就能知道是什么风格,受什么乐队影响,同时列出一排同类型乐队。
当然没有一棒子打死所有乐队的意思,还有很多好的乐队,只是占比和声量较小,这些小乐队的演出机会仍旧不多,没法安心全职搞音乐。
看一看各大音乐节阵容就能明白,来来去去就是些老乐队。
可喜的是,《乐队的夏天》挖出了几个非常不错的年轻乐队,比如九连真人、click#15,希望能给音乐市场注入更多活力。
中国摇滚就像是“二手玫瑰”这个乐队名的由来,很多是照着国外来的,很二手。
梁龙好歹在农村的土壤里养出了自己的玫瑰。
但现在的年轻乐队,普遍缺少表达和自己的音乐性。
节目良心张亚东老师委婉指出:可以喜欢某个年代、某个乐队,但即便做出了一样的音乐,还是没有意义。
给大家翻译一下他的意思:无聊。
对比到崔健,那会儿的摇滚是多新鲜的玩意,他搞二手都能搞出花来。
但他最开始的音乐风格里就融合了西北风味,还用了很多民歌的唱法,后期甚至搞起说唱,虽然不是每次创新都受到好评,但从不拘泥于一种风格。
于是,我们会说他是个搞音乐的。
现在很多乐队,比起搞音乐,倒不如说他们是跑演出的。
浮躁与山寨流行于市面,也没有代表性的人物,难免让不少人感叹:中国摇滚没落了。
这话大可不必,因为中国摇滚市场就没全面繁荣过,这颗“蛋”还在继续于不安中滚动着。
等待加速度,期待破碎后的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