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路人甲关于城市中老年性工作者的观察

但是,她的老伴在哪里?她的儿女在哪里?当前面的老爷子以日日光顾她们的世界的方式来享受晚年的时候,她是否也以期待更多的人能来,好用这肉体的交易来赚取最后的养老本钱,用肉体的交易来抵抗肉体的衰老,这会是她唯一有力的或者能够掌控方式么?  

故事发生在这个巷子的背后(图片来自网络)

自从将办公室搬进了一条老巷子里,便多了一群特殊的邻居。有着好奇心的我,每日上下班之余,作为路人甲的身份,也顺便对她们做了一个长达一年的观察,而这群所谓特殊的邻居实际便是一批活跃的中老年女性性工作者。她们脸上敷着厚厚的粉,走身边经过,十米左右仍可以闻到劣质香水的味道,衣着上有着一种暴露与暗示,却无处不在的透着农村妇女的土气。她们来自哪里?她们是怎样走到一起?她们如何构建自己的社群?如何从事自己的生意?又是谁成为了她们的顾客?我缺乏勇气和更好的方式像一个从事性工作者研究与服务的NGO人士或学者那样去走进她们,研究她们,但作为一个路人甲,每天路过一瞥亦可以有所发现和推断。且将我这路人甲的走马观花、道听途说,也作一种最为浅层的田野吧。

我所在的老巷子三面被现代小区包围,一边靠江,这里古代由水运和码头而兴起,成为城市的中心,建国前最兴盛时此处有每日穿梭的码头货运,由旅店、酒肆、手工作坊、批发市场,以及各色青楼妓院、富商豪宅组成。抗战期间大量外地逃难之人涌入,本地富商没落,逐渐形成大杂居之所。建国后此处慢慢兴起一些集体经济的合作社及工厂,后又发展成为蔬菜水果手工制品批发市场。及至上世90年代初期,开始没落,周边高楼林立,现代化小区兴起,此地则老房古宅,小道坑坑洼洼,垃圾随处散落,每一栋房子里都被杂物堆满,被臭水沟,腐败霉味充斥,好在房屋间交叉电线上挂着的衣服每日有着色彩不断变换的活力,古井还能使用,偶尔一个院子干净整洁,种满了果蔬,一条长巷子旁边的石墙长满青苔却清新整齐,老人们会在天暖时坐在门口晒太阳。这片老巷子里,像一块城市的褶皱面,与外面突飞猛进,日新月异的高速发展相比,在褶皱中容纳了一个独立的稳定的仿佛被岁月凝固又盎然有趣的小生态。这使得小巷并没有完全沦为贫民窟,而是变成了一条城市记忆最后的脐带,也是人们传统原初生活方式的脐带。

在这个小生态中,大致住着三类人,一类为原始老吉安居民,一类为单位离退休人员,一类则为城市打工人群,一类为杂货、木器、竹器批发店老板。三类人群中,前两类普遍为中老年人,第三类则中年男性为主,多为包工头租房,七八人十来个工人同住,第四类则白天在此做生意,晚上回到位于城市不同角落的家中。除此之外还有我们这群对老建筑充满好奇和热情并把工作室建在其中的文艺界人士以及另一群隐藏聚赌之人。造成这一居民结构的主要原因,我分析有三:一为此地历史悠久,是相对完整的熟人社会,保持着良好的邻里关系,一部分老人愿意在此生活养老,并且维持自己一贯以来的传统生活方式生活习惯;二为此地房屋陈旧简陋,每月几十元的租金,可以让任何人最低压力的居住。

根据年龄,我发现在近十个长期出现的女性中,仅有两位可能在45岁左右,剩下的皆应在50岁至55岁之间,仅有的一个特例,是曾有一位似乎只有20来岁却有智力障碍的女子出现过大约一周便消失了,另一位则是至少有60岁以上,她老态龙钟却极其活跃。从地域来源上看,从偶尔对话的口音来判断,她们应该分为几类,一类是本省甚至吉安本地的,一类则是来自福建、广西等外省人员。至于内部关系,则可以看出她们之间并没有一个头领,也没有一个老鸨,每个人都是自己做自己的生意,正常情况下,她们和睦的维持着彼此的朋友关系,甚至是老乡关系,但偶尔也有竞争和冲突,这点可以从她们偶尔的争吵及争吵的内容中可以做出推断。例如其中一对女性在吵架时会说“你妈个B,你是我带出来的,还抢我的客人”,另一个人则会说“你是老B,你没客是你没本事”,虽然话很糙,甚至不堪入耳,但仍可以为我的推断做证。我想这和许多外出务工人员一样,她们离开农村或者某个乡镇的老家,出来寻找工作,然后和老乡一起租下几十元一月的房子,每人一个房间,收拾干净,便开门从事自己的生意,熟人与熟人带来的新人一起,慢慢链接,生长出一个特殊的社群。

游离于这个社群之外,也存在独行者,有一部分女性似乎并非所有其他女性的朋友,可能仅仅是因为此处名声在外而独自一人主动来此租房,因为她是一张从未出现过的面孔,也总是独自一人在一个角落,从不与其他人扎堆与交流。这种类型的人时不时会出现一个,但有些人能够很快融入到群体中,有些则很快就再也见不到了。所以,独行者的状况未必稳定。她们仍然需要一个社群作为支撑,为她提供行业的安全感,增强稳定性。当无法融入这个社群时,她可能很快被群体挤走,或者因为客户的失去,无法维持生存,而自动离开。

多数时候,这个既独立又相互链接形成的社群,有着自己天然的领地,但这个领地也会因为新的不同性质的利益群体和干预力量的出现而受到冲击和重新规划。两三年前,她们住在临街的木头房子里,三五人一户,有着粉红色的灯光和小沙发,白天晚上能开着电视舒服等待生意的开张。后来,或许马路对面越来越热闹,这边的租金也涨了,管得人也来了,她们便和另一条老街上因为同样原因而撤退的姐妹,一起退到了一块T字形的小巷路口。这旁边有着附近唯一的公共厕所,也是所有人的必经之处,每天有大量的人流,也能让相隔三十米左右的马路上的行人一瞥之间看见。可以说此处既具隐秘性,又具开放性,属于难得的地段。

早晨,阳光还未完全照进巷子里,一些人家锅碗瓢盆叮铃磕碰的响声还未消息,她们就已经或站或坐或走或蹲,驻守在这个路口,抓住机会向每一个男性传递信息。我想这个位置应该一直会作为属于她们天然的领地。但很快,有人盘下了这个路口的一层房子,开设了赌场,来的人越来越多,我不知道是否产生了直接的冲突或者发生了驱逐的行为,或者原来的领地被更为强势的力量介入并占领,总之她们很快进行了转移。经济发展越快,她们退得越深越远,新转移地点是另一个路口的,这个路口一面向着巷道,三面被遮挡,头顶上还有房檐与棚子,再加上几张不知谁搬来的凳子,墙上还有面镜子,就此形成了一个同样隐秘而安全的地带。巷子的更深处没有居民来指摘,警察也好像从未出现过,冷清了些,只要周围别发展的那么快,她们便仍可有此安稳的空间。从阳光初升的清晨,到路灯昏黄的傍晚,从春树抽芽到秋蝉鸣叫,从炎炎酷夏到冬阳腊味香,从艳阳高照,到阴雨绵绵。无论如何,她们都会出现在这个空间。在这个空间消磨、等待,也在这个空间谈论各自的故事,对镜自照并且小小的比拼一下各自的衣服和装扮。

现实的空间会被压缩和改变,但信息时代,科技发展,无处不在的改变着人们交流和沟通的方式,即使在这有着百年历史的小巷深处,也同样会影响她们的工作,延展她们的空间。除了站街揽客之外,亦在使用更多的方式,不断建设自己的熟客网络。每次打附近经过,我都看能到两个现象,一个是有老先生与她们长时间聊天谈笑了,与此同时会有人通过电话询问曾经来过的客人是否有空再来,或者是否还记得自己是谁,为什么很久没有来玩。在没有客人的时间,她们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智能手机上,经常远远的就能听到她们开着手机的外音喇叭播放着“最炫民族风”、“你到底爱谁”、“该死的温柔”或者山歌、采茶戏、各类搞笑视频。所以,或许还是可以猜测她们是否也会使用现代社交工具如微信、QQ、甚至陌陌等进行拉客。当然,我毫不质疑她们有使用这些工具的能力,因为她们随时在使用着比我还好的智能手机,在她们当中也不乏戴着眼镜,形象温文尔雅的知性女性。

已经关张两年的老巷子里的泡脚屋,这是她们最初的领地

凡事的产生都是双向作用的结果,有的人在经济上,而有的人在精神或肉体的体验上。小巷深处的这群人的出现,形成了小的互相影响的系统,使得双方需求得以实现和满足。对于其的客户,我亦做过长期的观察,这些男性客户,年龄大部分在50至70岁之间,核心在60岁左右,50岁之下目前极少发现,但70岁以上甚至80岁则不排除。而来源,则大部分是周围的社区,依据在于能够在除了交易点之外经常发现他们,他们穿的相对体面干净,口音上更像是本地城区居民。这其中农民工似乎只在少数时候集中出现,他们穿着工服或一身不太合身的西装,地摊皮鞋或有泥土的运动鞋,是更农民的打扮,主要集中时间点为每月月末和傍晚。不过她们的目标显然不限于此,笔者虽然今年才27岁,但竟然也多次被她们搭讪,笔者的老师,一位文质彬彬的艺术家也曾被远远的招呼过。虽避之唯恐不及,然是否也不排除有年轻人会光临?

于偶然听到的对话里,可以获悉,她们与客人之间关于交易价钱的问题,并非是完全确定的,但又必须遵守一定的规矩,这个规矩就是不能太低或太高,太低拉低了行业收费标准,虽然自己达成了交易,却会让其他人生意无法赚钱,太高则顾客会远离。所以,在互相的交谈中,30元为最低60元为最高,她们和他们很熟练的商谈着价钱,这个过程同买卖一件物品似乎并无差别。而这个价钱的定位,以及其中作为熟客或更为亲密的关系而产生的商量的空间,也为更长期和稳定的关系的维持提供了可能,价钱之外,还有人情。

转过小巷,一路之隔,一面是小学,一面是中学。中学门口的附近有许多小店,做零食批发,建材批发的,爆竹、文玩的一排一排,在其中的一个小餐馆我曾遇见一位老先生,年纪大约70岁,家住河东,需要转三趟公交才能到这里,他是退休老职工,每月退休工资大约2000元,十年前老伴去世,他说自己每天都来这里转转,然后买几两肉或一条鱼或半只鸡,拿到这个小店里进行加工,就着二三两小酒和这盘小菜过得异常惬意。最初,我以为他有什么老朋友在此或者是为了逛花鸟市场,之后才多次发现其主要目的应是这些巷子里的女人。当然他日日都来,也似乎并非仅为了肉体,相反每次都会长时间坐在她们的中间像自己的邻里或老板一样聊天玩笑。他用每个月大约二分之一的收入,从赣江彼岸到此岸,找到了自己的伙伴,也改变了晚年生活,这或许是属于他自己的一种养老。

说到养老这个话题,我大胆的猜想,是否在这群女性当中有寡妇的存在,有离异的存在,有被家人抛弃的存在,有为担心无人养老而忧虑的存在。每次看到那位年纪已经超过60岁,可以称之为奶奶的存在。她穿着廉价而艳丽的衣服,皮肤松弛,脸上是往下掉的红粉,在冬天里总是抱着暖水袋蜷着取暖,单放机里听着乡村老爷爷老奶奶们才最爱听的山歌和采茶戏,以彻底的苍老前的最后一点姿色和精神,抛向过路的每一个人。但是,她的老伴在哪里?她的儿女在哪里?当前面的老爷子以日日光顾她们的世界的方式来享受晚年的时候,她是否也以期待更多的人能来,好用这肉体的交易来赚取最后的养老本钱,用肉体的交易来抵抗肉体的衰老,这会是她唯一有力的或者唯一能掌控的方式么?

行文至此,我想起自己曾写过的《变色的夕阳:乡村老人们的情欲故事观察》,在那些总是攒钱往小镇发廊里奔去的老人的生活中,是否面对的也是今天我作为路人甲所见的类似的一群女性。而这个巷子里的这群女性面对是否是有着相同本质与诉求的城市老人。在城市和农村之间,到底有没有差别,这些差别在哪里?他们和她们的共同之处又在哪里?很遗憾,村里那些老人的故事我可以有所了解,但更多人身后的一切却无从探知。不过我有时在想,这背后深层的原因,一定是超越了城市和农村的界限,应根植于整个社会,整个伦理,整个文化之中。

我的学识和能力无从触及更深之处,也不敢轻易的做出各种评判。但我总感觉这巷子深处,散发着霉味的老房子的角落里,在那日渐苍老和变动的情欲的生态里,深藏着城市、农村、过去、现在、未来,某种令人忧虑不安却无从琢磨的命运,但这是谁的命运呢?是谁推着命运的车轮在前进呢?身在其中不可知,我是路人甲亦不可知。

作者为江西青原色公益服务中心主任,首席故事官,长期从事口述史和乡村影像记录。本文经作者授权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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