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阎云翔老师讲新家庭主义
6月18日,清华熊知行楼,阎云翔老师,《新家庭主义的崛起——从“家庭”变迁中审视转型社会下的个体生活》。受教之机,略叙管见。
1 代际关系中的亲密性变革
“新家庭主义”(new-familism)是基于西方上世纪90年代以来的经验而纠正极端个体主义,描述的社会成员向家庭(纽带与意义等)的回归。针对中国本土,阎云翔老师提出了“新家庭主义”(neo-familism)的判断。
在这种“改头换面的、新瓶装旧酒的”新家庭主义模式中,个人的幸福变得重要、个体不会放弃满足欲望,但这些却仍然不能被堂而皇之地追求,小我的牺牲依旧被称赞和需求。体现在实用层面,就是家庭联系的加强,家庭作为战斗单元的延续。城市出现的父母包办的离婚、乡村父辈对“孝道”的理解不再期待“顺”等事实,都是对这一新家庭主义的表达。
生活中,夫妻关系这一横轴的地位上升已是家庭核心化的不争之题,那从祖荫下脱嵌出来的纵轴——代际关系呢?面对拥有不同生活际遇(与特定世代的社会性有关)和认同取向(与生命历程的阶段性相系)的两三代家庭成员的互动,老师们提出了一系列概括:“父母权威的回归”(阎云翔)、“无限捆绑的代际关系”(吴小英)、“严母慈祖”(肖索未)、“多干事少说话”的“第二个保姆”(沈奕斐)、“协商式亲密关系”(钟晓慧、何式凝)……对此,我们或许可尝试从“亲密关系的变革”背景出发。
吉登斯说,“亲密关系,归根结底是情感交流的问题,在人际间平等的语境中与别人、与自己交流情感”。汪民安将这一变革的表现归纳为两性平等、个人自治、生活政治民主化、激情的私有化、快感要求和反常爱恋形式的涌现等等。在代际关系的亲密变革中,民主、平等、尊重、关爱、和睦,都成了值得向往、受到鼓励的想象。
这不是说代际关系真正实现了、(甚至可以走得更远些)可以真正实现理想型的亲密关系变革,但我们能在现实中看到、听到和感受到这样一种趋向,即使它更多是在外显的、表层的、不充分的形式上。因为代际间在情感、服务和物质上的彼此需求与依赖,也同样有迹可循。
这种代际(形式)亲密关系变革发生的要素林林总总,如国家对家长/家族权威的消解、80后90后的独生子女身份、消费主义以消费能力定义个人的“平等”态度、生活世界里心理学话语的拓延渗透,等等。
如果说传统的代际关系是密而不亲(“密”是由经济、伦理、血统等被捆绑出来的),那么现代的代际关系就是又密又亲(“密”指种种自觉不自觉、自愿不自愿的依赖或干预),或许一个可期许的代际关系是亲而不密,感情互惠、精神独立。
2 家庭与家庭中的个人
新家庭主义的崛起也引发着阎云翔老师对“个人主义”的反身思索:“西方那种经典的个体主义可能不适合中国文化的大环境,我们可能永远不会达到那种状态”。与西方建立在超验预设上的个人主义相对,在差序格局的“文化底蕴”中,以关系网定位自己的、实用性的文化和现实倾向,可能使纯粹原型意义上的个人主义很难很难出现。
有意思的是,我们还可以借梁漱溟先生的观点参与到对这一议题的体察中来。其一,“伦理有宗教之用”和“以道德代宗教”的内涵,“意谓中国缺乏宗教,以家庭伦理生活来填补它”。安慰和勖勉情志、涵养并超外知识,无不孕育乎人伦。可见不像宗教的超越性面向,伦理把人拴在一根根的连结上、纳入一圈圈的网路里、也烙在一层层的现实中。所谓关系自我、情境主义、特殊取向和日常权威等概括,莫不与此有关。
再就是梁先生说的,国人“就家庭关系推广发挥,以伦理组织社会,消融了个人与团体这两端”。不论是经济合作社、生产战斗单位、情感港湾还是风险共同体的定义,家庭的重心即使从祖先转移到孙辈(下一代),依然在国人的日常生活和意义建构中占有很大分量。由此来看西方话语下的集体-个人二分、家庭-公民社会-国家三分,想想家庭的位置如何安放与认识,具有真正的“理论意义和实践价值”吧。
此外,面对西方新家庭主义的出现和中国家庭主义的弹性,我们或许还可以从“中国文化是人类文化的早熟”的判断中去汲取滋养。
但是将中国式个体主义等同于置个体为手段而非目的的轻浅狭促,因而便缺乏了意义感的断言,合适与否?在关系中建构自我,特别是在家庭中认同己身,就必然意味着工具性取向(事实判断是否如是)的不高大上(价值判断是否正当)么?
阎云翔老师认为过去对祖先的崇敬有助于公共性的延续承袭,概是祖先能无限扩大,“群体的成员可以通过过去那个祖先联在一起,这样就建立了一个领域叫做公德”;转到孩子则不然,乃因后代不能永远扩大,“超不过三代”。所以“向下走的家庭主义”是对公共空间、社会组织的挑战。
触摸到脚下的历时性土壤,能够更好地去认知共时性话语。我们不妨想想在家本位的语境中,伴随中产话语的主流化,以子代幸福和成长来着眼立足的家庭观,会不会也有推动公共空间长出来的可能?比如因教育、雾霾、消费和亲子互动等而引发的讨论与行动。
3 一点矫情的反思
在交流环节,对无意义感、道德滑坡、父母皆祸害小组等的提出,起初总觉得是学者们由于年龄代差等聚焦出的问题化:真的是那样吗?我觉得现在人们生活挺有意义的,现实是忙是累,可人们都挺开心吧?老年人养老那么悲情和冲突么?不(着急)结婚、不(着急)要娃,是普遍地被焦虑着的“大龄未婚女青年”之困境么?和师姐、师兄、室友聊了聊,才意识到可能是把自己(无论个性还是历程)泛化而以之为常了。
再如课上说过80后90后们成家育儿的过程,也同时在更深地感受父母、与父母和解。曾经的叛逆和“无公德”,在“人到中年”后也渐渐从对主流、“正常”的离散转向了聚敛。问妈妈,说姐姐们确实如此。
由此想到,现在学界对种种变革之爆发与影响的理解,无论是对其先前社会肌体内部的探微(这内里为爆发奠定了更多的基础),还是对那以后日常现实做出返拨的描绘(这应对弱化了变革凌空蹈虚的强大刺激),都映证出“生活”“日子”的力道与筋道。
平地炸响一声雷是硬币的一个面向,另一面的生活世界这个“至尊现实”,往往不声不响、不疾不徐、不抗不争,走着自己的轨迹与故事。所谓“静水流深”,大抵洵不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