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情｜那些年的山芋

哪种粮食作物的别名最多？我看，非山芋莫属。

红薯是它的大名，番薯是它的学名。红芋、甘薯、番薯、番芋、地瓜、红苕等，近二十种称呼是它在不同地区的别名。它广泛地生长于亚洲、欧洲和美洲。在中国的极大多数地方，都有着它的分布和存在——别名如此之多，其实，也就说明了它在中国的分布之广。

我们沿江丘陵一带，也是适合山芋生长的地方。无论是荒芜的坡地还是狭小的平地，也无论是整片的河滩沙地还是零星的山坳谷地，我的家乡到处都种植着山芋。

壹

小时候，我们几乎是以山芋当家的。尽管它的种植，不占用主要的农田。

我对山芋的最早印象，是与一块叫做荒原岗的土地有关联的。说它是土地，自然没错；但它绝非主要农田，而仅仅是属于生产队的一块比较荒芜的坡地或者说是墓地。

它位于村庄的北边。去它那儿，需要经过一座池塘、一所学校和一大片农田。

农历九十月份，荒原岗上的山芋成熟了，开挖了，分配了。得到消息的我们，也像大人们一样地忙碌起来：大人们或担着箩筐，或挑着畚箕，我们则骑着耕牛或赶着牛崽……兴奋地走过池塘，越过学校，穿过农田，雀跃般地赶往目的地！

无数的红彤彤的山芋，像一个个胖娃娃似的排列在已经掀开土的地垄之间。她们乖巧地坐在地上，如刚出生就能睁开眼睛的婴儿，好奇而又喜滋滋地打量着四周的人们。大人们也十分兴奋地对着她们，比比划划，叽里呱啦，在商量着分配事宜。

而被挖断并早已被拂开的翠绿的山芋藤子，则被集中堆放在荒原岗四周隆起的、如倒扣着的葫芦瓢形的坟墓上。我们骑着的耕牛，赶着的牛崽，在悠闲地嚼着或倒嚼着那些鲜美的藤蔓；而我们，则在四周的墓地上打滚，嬉闹和追逐。

荒原岗上弥散着新翻土地的气息、山芋的甜香、藤蔓的清香以及墓地上成熟的、接近枯黄的草儿的芳香！

贰

荒原岗的四周是坟墓，其中间，则是一大片种植山芋等旱粮作物的荒地——也许，在很早以前，隆起的荒原岗整个都是墓地；随着时间的推移，风雨的侵蚀，蒿草的淹没，它逐渐地沦为农人们可耕种的荒地了。要不，在偌大的田畴之间，为什么独它是隆起着的且四周还有坟墓呢？又为什么这荒原岗上的土地是如此的肥沃，能长出这样深红而胖乎乎的山芋呢？

记得工作后有一年去北方。在火车上，凝视着平畴万里的大地，我傻傻地问：北方人去世了，都会埋在哪里呢？有人告诉我：他们去世之后，就被亲人们深埋进麦田或高粱地里。我先是一惊，但转而望着万里平畴上茂盛的庄稼，也就豁然了，默然了——土地养育了人们，人们最终也会以自己的方式去肥沃土地的吧？

夕阳西下，大人们挑着分好的山芋往回走，孩子们也已从牛角攀登而上坐在了牛背上——那压在屁股底下的层层叠叠的山芋藤，是大人们刚刚拂上去的，如一床厚实的绿毯子！牛儿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士绅般地，穿过了农田，迈过了学校，走向了村庄——那牛背上逍遥的我们，只差一支短笛……

叁

回到家后，我们哧溜一下，就熟练地从牛背上滑到粗而长的牛脖子上，再双手扳着牛角轻快地一跃，就跳了下来。在大人们将山芋藤子掀下后，在如小山丘一般堆积起来的山芋藤子前面，母亲也就更加地忙碌起来了。她会在山芋藤上翻摘尚能食用的山芋爪（读 zhǎo）；并在翻遍、摘尽能食用的山芋爪后，才开始将几乎光秃秃的紫红色的山芋藤子缠成一个个的小疙瘩，丢在一旁，以等明天的太阳出来曝晒——晒干后的山芋藤子可是上好的柴禾！只是这一缠，往往是月到中天，寒露已下……

我们这里将山芋藤上长着的叶柄叫“山芋爪”——这是一个多么形象而生动的名字呀！她们附着在藤蔓上，青白或微红的长柄犹如细长的手臂一般，一律有规律地朝上斜生着；而在她们的前端，是一片片手掌形的叶子！

吃山芋爪的最佳季节当是每年的夏秋交替时节。家里没菜了，大人或孩子径直可以去地里采摘。集体的或家庭小块自留地里，那茂密的藤蔓上全是碧绿而鲜嫩的山芋爪。适当地采摘她，可有助于山芋的生长——类似于树木的剪枝吧——采摘回来的山芋爪，经掐去叶子，撕除外皮，切成寸段，再清洗后煸炒，可是吃稀饭的极好的菜肴！清脆，爽口，下饭；若是再切上红辣椒丝配上蒜瓣去炒，那真是色香味俱全了！

每每看到孩子们有滋有味地就着山芋爪喝着稀饭时，大人们似乎是一脸的满足，甚至自己都忘记了夹菜。

肆

而最让人难以忘怀的是那个时候早餐上的山芋。其实，那些年的下半年，我们农村，早餐上最常出现的，可能也就是山芋了。

冬天的早上，我们和邻居家的孩子，手捧着刚出锅的热乎乎的山芋，在向阳的土墙根边站成一排。我们一边呵着热气跺着脚，一边熟练地搓滚着手上的山芋，并不时地将它送进嘴边咬上一口。偶尔，我们还会互相咬一口对方手中的山芋，大快朵颐，似乎都感觉到对方的山芋比自家的香甜！冬日的暖阳，洒在我们露着白絮的棉衣上，也照在我们自足而幸福的脸蛋上；而土墙的左侧，就是吐着寒气、结着厚厚冰冻的池塘。

有时，起床迟了，来不及吃早饭。母亲则会将滚烫的山芋放在我们那粗布制成的书包里——我们便也就一边飞快地跑向学校，一边用手按着那盛有山芋而起伏不停的书包——山芋可不能丢了，也不能太磨损了，那可是自己的早餐呢！

山芋给农村人带来的口感和快乐是当时的城里人难以享受到的。若干年后，当谈及山芋时，我的出生于城镇的妻子对我说：“我们当时能吃到的，除掉山里亲戚送来的一点山芋外，更多的就只是凭票在粮站里购买的山芋片了。”

山芋片我也吃过。而且，好的山芋片熬粥吃，特别的香，特别的面（很粉的意思）和甜！

如果生产队里分的山芋一时吃不完，家里就会窖藏一部分，留待第二年青黄不接时食用。而母亲也会选择晴朗的天气，挑拣一些大的、比较光滑好看的山芋洗净，切片，排列在干净的塑料袋或晒棉花用的竹帘上晾晒。有时，还会送到村庄附近的粮站里去晒——那里有水泥地面，容易晒干。若是连续晴天便好，三五个日头暴晒后，粉白的厚实的山芋片掰起来“嘎巴”作响，生吃也很清甜而爽口，这就意味着它晒干了，能收起来储藏了！若晾晒后遇到了连续的阴雨天，那山芋片是会发霉的。发了霉的山芋片就只好挑出来扔给猪吃了。尽管心疼，舍不得，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那些年，乡下虽然贫穷，但只要不讲究，基本的生活还是能维持的，因为土地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呀！而生活在城镇的居民，若是缺少门路，若是一大家子仅仅依靠家里某一两个人的工资，那日子则要困难得多。一切都凭票供应，一切都需要购买。而粮站出售给城镇居民的粮食，其质量有时也是难以保证的，包括他们凭票购买的山芋片和在年底时每人买得的一两斤花生——这也是妻子后来告诉我的。

当然，如果年成很不好的话，我们家的食物也就很差了，但还不至于饿肚子的。因为，除掉少量的大米、麦子、高粱、山芋等之外，我们还可以喝上用山芋渣熬成的糊！

伍

当山芋收获的季节，人们在储存了一部分山芋、切成了一些山芋片之后，也会或多或少地洗一点山芋粉，用它来勾芡、煮糊和做山芋粉丸子——山芋粉丸子烧肉，可是我们这儿一道待客的珍贵的特色菜！（如今已成为家常菜了）。而洗山芋粉之后留下的山芋渣则被母亲们捏成团团，放在瓦屋屋顶的坡面或干净的地方晒干。它既是上好的猪饲料，也是荒年家里实在揭不开锅的时候难得的口粮了！只要拿几个山芋渣，丢在滚沸的水中煮熟，也是能充饥的。当然，若再加上一些青菜，放一些盐，也就是难得的美味了！

……

今天，我们这儿依然种植着山芋，但它已绝不是乡下或城里人的口粮了；它会被更多的制作成山芋粉，加工成粉条，或点缀着自家的生活，或送给城里的亲戚朋友，或被当成商品去销售。我也经常在菜市场或超市里买点山芋、山芋爪（叶子不再掐去，它富含抗氧化物质，具有多种功效）什么的，偶尔也会在街上买一根烤山芋吃，但这些也只是为了调节生活，“改善”生活，抑或是有意吃些粗粮来有益于自己的健康——说实话，在吃这些东西的时候，却很难再找回那些年时的感觉和味道了！

但不管怎样，每年的大年三十，我们家还依然保持着从祖辈、父辈他们那里继承来的传统——在中餐的时候，用切成丁的生腐、豆干、瘦肉和冻结的鸡血、红白相间的葱花什么的放在一起，制成作一锅香喷喷的山芋粉糊糊！

我们围坐在一起，香甜地品尝着这“美味佳肴”，用以庆贺这旧的一年又“糊过去了”……

来源：文乡枞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