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马继红:老张
老 张
作者丨马继红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的家乡潘村镇,潘村湖农场陆续接收了一部分劳改分子,那时我的年龄尚小,对于劳改犯或者劳改分子之类的名词基本没什么概念,只是常常看见他们被人们揪来揪去的在各种大会上批斗,想必他们都是坏人。
我们所属的连队曾经分配了三名战犯,据说都是国民党时期的军官。清晰的记得他们分别是:老叶,老薛和老张。对于老叶印象不太深刻了。老薛是上海人,因是我家邻居,对于他的相貌至今仍然记忆犹新。他是一个七十岁左右高高瘦瘦的老头,白净的脸上两只眼皮永远是低垂着的,表情木讷,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加之身份特殊,平时基本没有谁会和他来往。每年寒暑假时,他老伴总会带着一个五六岁左右的孙子来陪他过上一段时间,只有这个时候,我们一群孩子会去他们家里玩,主要他那个孙子实在与众不同,白白的脸,红红的唇,长长的睫毛下一双大大的眼睛,全身清爽洋气的外衣,实在是漂亮至极。或许城里人天生就属于优良品种吧,他的长相和穿着让人望尘莫及,加上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更使得我们这群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孩子羡慕不已。
至于老张,到底是无锡人还是上海人,记忆有点模糊了,反正儿时的感觉里,他们南方人说话都差不多。第一次见到老张是在村口的路上,那天跟在母亲身边去连队的代销店买东西,一个背着双手的老头迎面走过来,母亲礼貌性的打了个招呼:“老张”那人也“嗯嗯”地冲我们点了点头。然后紧盯着我看了几秒,刹那间我有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这人硕大的头颅几乎就直接的坐落在宽宽的肩上,丝毫感觉不到有脖子的存在,一对如同鹰一般敏锐的眼睛让人不寒而栗,浓浓的两道眉毛,中间又各自长出几根来,而那招呼时瞬间即逝的一笑,又徒增了一丝阴冷。就在我惶恐的躲向母亲身后的时候,他却又挤出了一丝微笑问道:“你女儿?”母亲应了一句:“是的”他忽然放下了原本一直背在身后手臂,竖起了一个大拇指对母亲说:“女儿好啊,将来你要靠她养老的”母亲客气的说:“借你老张吉言,我以后就享她的福了”说完两人相互一笑各自走开了。我回过头看了一眼这个怪怪的老头,然后问母亲:“妈,这人是谁?真奇怪,怎么没长脖子”母亲嗔怪的看了我一眼说;“你这孩子,人家怎么没脖子,就是脖子短了点呗”母亲接着又说:“刚调过来的战犯老张”那时候,在父辈的眼里,劳改犯们好像并不是坏人,就算批斗大会上口号喊的再响,下了台,就又当他们是普通老百姓了。
那以后时常遇见老张,每次目光对峙,我就如同惊魂的小鸟一般迅速地逃开。可能我儿时战争片看的太多,其影响太深,反正电影里,最后那些被解放军缴械投降的国民党士官通通是坏蛋,这些战犯肯定也是。
而对于老张的改观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那时还没到上班时间,辛劳的大人们都在午休,几个不知疲惫的孩子在村口路边嬉闹,忽然有人大喊:“谁家的孩子掉河里了,谁家的孩子掉河里了!”瞬间,一大群人聚集到了村口,惊慌失措地一起大声询问:“在哪里,哪里!”“那里”这时大家才发现喊叫的人是老张,他指着河中央一个飘荡着的雨靴非常认真地说。一时间人们哑然失笑,忽然明白了南方人是把鞋子读做孩子的。一个刚刚被惊吓了的阿姨冲着老张就是一顿锤:“死老张啊,你快把人给吓死了!”老张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严重性的口误,看到一个个被他吵醒,吓得惊魂未定的人,忽然间他:“哈哈,哈哈”大笑不止,一边笑,一边耸着他那没有脖子的肩膀,不知为什么,那一刻忽然觉得他像个捣蛋的孩子,恶作剧后一副狂妄又得意的样子,实在幼稚的有点可爱。
一天下午放学后,刚走进庄子,便见一大群人围在一起,不时传出阵阵哄笑,由于好奇,我挤进了人群,只见老张独自站在人群中央,习惯性地将双手背在身后,正在用他那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大声的说着什么,忽然人群中有人问:“老张,你是一江春水向东流里面的那个张忠良吗”后来才知道老张居然和当时一部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的男主角同一个名字。
“不是不是,怎么会是他”老张一脸严肃,显然他也知道那个电影里的张忠良是个抛妻弃子的陈世美,一脸的不懈。“我和我老婆感情很好的,只是她现在不在了”说这句话的时候老张的脸上略过了一丝淡淡的悲哀。“百乐门,我是常去那里跳舞的,那里的小姐相当漂亮”转而老张又充满自豪地说。人群中又是一阵大笑。“真的,你们不信?”可能阵阵的笑声让老张有种被藐视的感觉,忽然他放下一直背着的双手,迅速地从人群中拉出一个小伙子,搭着人家的肩背煞有介事地旋转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人群中“哇”的一声又是一阵大笑。“老张,你要是不被解放军俘虏,是不是现在还在百乐门跳舞啊”对于这句问话,老张挠了一下他那笔直且乌黑的短发没给于回答。
从那以后,老张就成了我们全连队的焦点,每每遇见他大家都会主动的和他打招呼,而打招呼的口音,却由本地的变成了老张式普通话。而老张也更乐于和大家分享以前他的那些“光辉历史”每每乐此不疲,滔滔不绝。
毕竟老张是做过军官的人,天生带着一种普通人没法具备的气场,他的言行举止颇有风范,即便是阶下囚,在人前丝毫看不出一丝怯懦,只是秉性顽固且幼稚,如果有人说他那一头直立的黑发是染的,那他立马会想方设法来证明头发完全是自然黑,对于自己客观存在的东西,他丝毫不能容忍别人的无视或不予认可。要想激怒他,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找到他最真的东西然后说成假的。
由于他的率性,比起其他两名战犯,道显得颇有人缘。只是他们一同来的三个犯人之间,看上去似乎毫无瓜葛,不住一起,也互不理睬,形同陌路。
八十年代过后,劳改犯陆续调回,剩下的也不再游斗,批判之类的了,他们基本和普通职工一样了。由于年龄较大,连队会分配一些很轻松的活给他们,比如看青之类的,也就是那时老张被传出绯闻,说是和邻村一老大妈谈恋爱了,后来又因老张看不上人家分了手。传说那阵子,老张着了迷似的一直要找个老伴,最终也没见着有哪个老太太跟了他。
那时候,我上了中学,看到了老张的次数渐渐变少了,偶尔见到他时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紧张和惶恐了,而老张也好像变得慈祥温和了许多,脸上挂着持久的微笑,走起路来前倾了许多。据说也不再有人会问他有关于百乐门,或者是被俘虏时,是否真的像电影里那样举着手,诸如此类的问题了。
后来老薛和老叶都调回了老家,同来的三人就剩他一个了,不知道他本人有没有孤独感,反正在在大多数人的心里他是孤独的,都说他之所以无法调回老家,是儿女们的不接收,从那时起,人们有意无意间开始照顾和关心起他了,比如说送给他一些自家小园子里种的蔬菜,或者偶尔请到家里吃顿饭。他很爱吃肉,可连队每到逢年过节才会杀一次猪,于是无论谁家死了小鸡,他知道了就立马要去给做了吃。开始没人愿意给他,因为鸡大都是生瘟死的,怕他吃了会染上疾病,可他吃了数次后没有任何不良反应,人们也就任由他去了,后来无论谁家鸡呀,鸭呀,一看苗头不对,一副生病的前兆,干脆就直接送给了老张,他每每乐的合不拢嘴。
不知哪天起,老张居然做起了服装生意,什么途径弄来的,不得而知。每次进来货后,他会挨家挨户的吆喝。什么“雪花泥,派力司,乔其纱,法兰绒啊”等等,他能叫出当时许多颇为流行的服装面料的名称,而这些洋气的名词对于当时年轻的妇女及小姑娘们充满了强大的诱惑力,大家争先恐后挤进了他的家门,各自挑选着自己最为心仪的服装。被大家挑选剩下的,他会用个大包背着,走乡串户直到销完为止。
这个七十多岁依旧满头黑发的健康的老头,有过辉煌时的自在潇洒,也有过没落后的惨淡悲凉,但在人生最后的旅程中依旧活的坚忍不拔。
最终老张还是回了老家,不知是政府接收了他,还是儿女总算没有泯灭良心,总之再也没有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