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人物谈|谢安之四:以审美人生态度为核心的独立人格精神
四、以审美人生态度为核心的独立人格精神
纵观谢安的一生,无论是隐居,还是出仕,他始终都能够以美的形象征服世人,成为万众膜拜的人生偶像。这是谢安有别于魏晋时期所有士人,卓然形成独立人格的鲜明特征。
从社会和家庭环境等外部影响源的角度看,谢安和其他人似乎没有太大区别。同样受社会文化潮流和现实社会条件的影响,谢安的人生活动也没有离开这些大环境。他同样也是当时诸如清谈玄学,游弋山水等很多重要社会文化活动的重要参与者。但他的行动举止总有些与众不同的特色,彰显出他独特的人格特征。这背后的重要原因,就是个人的境界和格局所致。谢安曾高度评价好友褚裒:“褚季野虽不言,而四时之气皆备!”(《世说新语·言语》)内心有了高远的境界和广阔的格局,才能产生不同凡响的言谈举止:
王右军与谢太傅共登冶城。谢悠然远想,有高世之志。王谓谢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给。今四邻多垒,宜人人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谢答曰:“秦任商鞅,二世而亡。岂清言致患邪?” (《世说新语·言语》)
“悠然远想”“有高世之志”,正是构成谢安独立人格精神的肯綮所在。有了这样的胸襟格局,就连普通的生活琐事,他都能整出美的韵致出来。这里以谢安的教育观为例,以见一斑:
谢公夫人教儿,问太傅:“那得初不见君教儿?”答曰:“我常自教儿。” (《世说新语·言语》)
说句公道话,谢安还真不是那种只顾自己工作事业,完全不管孩子教育问题的甩手丈夫。千古流传的谢安在茫茫雪天,把子侄们召集起来赛诗,才有了谢道韫那句“柳絮因风起”的名言,就是经典一例(见《世说新语·文学》)。这里谢安提到“我常自教儿”,倒是道出了他的重要教育思想——看不见教育的教育。这就是把教育融注于生活琐事当中,而不是强迫命令,或者满嘴大道理:
谢遏年少时,好著紫罗香囊,垂覆手。太傅患之,而不欲伤其意。乃谲与赌,得即烧之。(《世说新语·言语》)
如果换成我们身边的某位家长或老师,很可能会抢下谢玄的香囊,将其臭骂或严厉批评一通。但谢安却完全没有伤害侄子自尊,却无形中解决了谢玄的不良习惯,足堪借鉴。又如:
谢虎子尝上屋熏鼠。胡儿既无由知父为此事,闻人道痴人有作此者,戏笑之,时道此非复一过。太傅既了己之不知,因其言次,语胡儿曰:“世人以此谤中郎,亦言我共作此。”胡儿懊热,一月日闭斋不出。太傅虚托引己之过,以相开悟,可谓德教。(《世说新语·纰漏》)
谢虎子是谢安的二哥谢据,胡儿是谢据的儿子谢朗。谢朗听别人说有个傻子喜欢上房熏鼠的游戏,不知道人家说的就是自己的父亲,竟逢人便把此事当成笑料讲。谢安不是严厉地训斥侄子乌龙自己的父亲,而是借批评否定传说者来教育匡正侄子的不敬行为。作者所谓“太傅虚托引己之过,以相开悟,可谓德教”,洵为确论。
这种艺术化而富有人生哲理的生活方式的最高境界就是把人生当成一件艺术品,进行审美观照:
谢太傅盘桓东山,时与孙兴公诸人泛海戏。风起浪涌,孙、王诸人色并遽,便唱使还。太傅神情方王,吟啸不言。舟人以公貌闲意说,犹去不止。既风转急,浪猛,诸人皆喧动不坐。公徐云:“如此,将无归?”众人即承响而回。于是审其量,足以镇安朝野。(《世说新语·雅量》)
船上游客皆为王羲之、孙绰等当时文化名流。但对于眼前风浪却形成两种态度:一种为生命安全所计,急于返航,一种为眼前壮观海面景色所吸引,流连忘返。两种态度实为实用功利和审美两种不同人生态度所致。
以“距离美学”倡导者闻名的英国美学家爱德华·布洛在阐述“距离产生美”的生活美学哲理时,也专门举出一个名叫“雾海行船”的实例。这个实例的内容几乎是“谢安泛海”故事的翻版,只是险境由雾海替代了惊涛骇浪而已。“谢安泛海”的故事说明,超越了对于生活厉害关系的计较,就能把人生的价值上升到审美的层面,进行审美的咀嚼和享受;反正,就会被功利实用所羁绊,走不出生活的烦恼和忧虑。我曾经将魏晋文化的总体精神概括为四点:
1.以超然的精神追求取代现实的物质欲求;
2.以个体的自由洒脱取代社会意志的规矩樊笼;
3.以士人的道统良知取代皇权的势统控驭;
4.以审美的人生态度取代现实功利的人生态度。(参见拙著《魏晋士人人格精神》)
四点当中,第四点应该是前三点的升华和概括。“谢安泛海”故事,正是魏晋士人审美人生观念的典型代表,也是他本人独立人格精神的精彩演示。
(本文节选自宁稼雨《谢安:士人独立主体人格精神的成功实践者》),载《文史知识》2021年第十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