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孟頫:闲吟渊明诗,静学右军字

颜真卿与赵孟頫都是比较典型的,只不过,颜鲁公是正面典型,赵子昂是反面典型。
宋亡之后,赵孟頫出仕于元朝,官居一品,成为后人眼中的“贰臣”,于是声誉尽毁,书法成就也受到贬低。
尤其是明末清初的“遗老”“遗臣”书法家,更是对赵孟頫无限贬低,骂他:“变节事敌,猥琐无骨。”
明代书法理论家项穆评他:“赵孟頫之书温润闲雅,似接右军正脉之传,研媚纤柔,殊乏大节不夺之气。”书是二王正统,但书中缺乏节气。
清代冯班评他:“赵书精工,直逼右军,然气骨自不及宋人,不堪并观也。”书法精到,但骨气不行,与宋人不可同日而语。
节义冲天、满身侠客光芒的明末书法家傅山付青主,更是不能忍受赵孟頫的变节丑行,告诫子孙:“予极不喜赵子昂,薄其人遂恶其书,痛恶其书浅俗如无骨。”鄙视赵的为人,于是厌恶他的书法毫无骨气。
傅山狂草
其实,傅山年轻时还认真学过赵孟頫。当时,他的心中只有艺术,而无政治。后来明亡,被同为外族的清朝取代,于是国仇家恨、无法释怀,政治因素占据上风,便有了这种180度急转弯的评价。
可是,傅山对赵孟頫书法的认识并未止步,而是随着时代的发展仍在变化。
随着清代社会局面日益繁盛稳定,对比明末的腐败乱局,晚年的傅山不得不在政治上重新思考,同时也不得不在书法观念上引起变化。
傅山名诗《秉烛》写道:
秉烛起长叹,其人想断肠。
赵厮真足奇,管婢亦非常。
醉起酒犹酒,老来狂更狂。
斫轮馀一笔,何处发文章?
虽然对赵孟頫夫妇的称谓不很文明,但用“足奇、非常”这样的词汇,表达了对赵书的重新审视,评价也是相当高了,而这才是傅山对赵书真正的看法
其实,站在大历史的角度看,宋元、明清不过是中华文明史的朝代更迭而已,所谓的“节义”也具有鲜明的时代性和阶级性,并非穿越时空的“普世价值”。
赵孟頫也是受害者,作为文坛领袖,初掌中原的元代统治者需要用他装点门面、笼络士绅、稳定朝局。所以,虽然官至一品,却难掩人生悲剧。
入京四年后,他发出了“误落尘网中,四度京华春”的悲慨。
他还吟道:
平生独往愿,丘壑寄怀抱。
图书时自娱,野性期自保。
谁令坠尘网,婉转受缠绕。
昔为海上鸥,今如笼中鸟。
哀叹谁复顾,毛羽日催槁。
这首诗中,充斥着苦闷和矛盾。于是,他从儒,进入了道,最后遁入了佛。他只能够从佛教中求得救赎。
身为一介书生,他深知自己无法改变现实,除了悲慨,无法可想。他也许想到过文武双全的颜鲁公、辛稼轩,只可惜,他不是那种人。
他又吟道:
功名亦何有?富贵安足计。
惟有百年后,文字可传世。
譬溪春水生,必志行可遂。
闲吟渊明诗,静学右军字。
古人“三不朽”云:立德、立功、立言。立德是不可能了,立功也不想了,只剩下立言。于是,矛盾中的赵孟頫把人生的一切都寄托到了“文字”上:闲吟渊明诗,静学右军字。
这对于一位曾经有过抱负、曾经意气风发的儒士而言,是何等的折磨。
终于,元贞元年,忽必烈死了,赵孟頫托病告老,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吴兴。
退休之后,无官一身轻,寄情山水翰墨,这应该是他人生最惬意的时光。与此同时,他也回顾总结了自己矛盾的一生:
齿豁童头六十三,一生事事总堪惭
唯馀笔砚情犹在,留与人间作笑谈。
回首过去的63年,满心的惭愧、愧疚,除了书画聊以自慰、留人笑谈,居然一事无成,真是惭愧……
1322年,赵孟頫无疾而终,享年69岁。
史中常叹:崖山之后无中国。蒙古铁骑确实对中华传统文化造成了巨大损毁,可是,代不乏人,赵孟頫在书法艺术上殚精竭虑,扛起复古二王大旗,使书法道统薪火不灭、古法不失,这不正是他的执着与贡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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