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欧阳中石先生 生前自述京剧缘

【二黄原板】

诸葛亮不敢拗天行

为的是我主爷锦绣龙廷

拜南斗和北斗赐我阳寿

掌薄官执笔吏留下人情

站中央戊己土深深拜定

【摇板】

见将星比往常显见光明

欧阳中石先生

奚啸伯弟子 书法名家

我9岁那年，1937年正式登台演出。当时个子太小，大“靠”穿不了，便把大人穿的“下甲”套在身上；脸小挂不了白髯口，便戴上自己玩的黑胡子，一唱便是三天。

凤凰卫视采访欧阳中石

1943年，我在济南上中学，一天，去同学家玩，唱起了奚派的《白帝城》，忽然从里屋走出一个人，身材不高，笑吟吟地问道“你唱的谁的戏啊？”“奚派。”“还会唱别的吗？”“当然了！”“我教你好不好？”这句话让我心里有点不服气了，心里说：你是谁呀？凭什么教我？这时，同学的哥哥赶紧跑出来说道：“中石，还不拜师，这就是奚啸伯先生！”我赶快磕头行了拜师礼。奚师笑着说：“中午我请客。”自此，奚师每到济南演出，我都会跑去学戏。1948年，奚师曾有意让我下海，但我总觉得自己还远远不够材料。1950年，我考大学前，与奚师约定，考得上就上，考不上就唱。结果我考上了辅仁大学，后转入北大，学习了逻辑学。

奚啸伯

奚师出身清室贵胄，祖父裕德曾入阁拜相，任过光绪四年的会考宫，全国各省进士都尊其为老师。在家庭氛围的熏陶下，奚师自幼读过私塾，直到晚年还能背诵不少《左传》、《史记》和《资治通鉴》中的整篇文章。怹从小就学习书法，初临池是摹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晚年还能写出惟妙惟肖的欧体字，还学过赵（孟[插图]）体和板桥体。奚师用毛笔写信，一写就往往止不住，纸尽而情长，字就只好越来越小。但字无论多小，怹都能笔笔不苟，字字结实，令人赏心悦目。因此，我说：“在京剧方面我受恩于师，在书法上我也大享师惠。”

奚啸伯《白帝城》剧照 亲笔题字

抗战时期，奚师为响应某报举办的公益活动，精心创作了一幅小楷《后赤壁赋》，字体清丽，俊逸润秀。奚师这幅字的艺术成就不仅在梨园独步，就是放在当今一流书法家的作品中，也是罕见的佳作。

奚师早年字从欧、赵，但怹不满足于此，常琢磨着进行新的突破。一次，怹在琉璃厂看中了一部《三希堂法帖》，爱不释手，可惜价格太高，只得怅然离去。过了不久，奚师在信中谈到在石家庄购得一本木拓翻刻的，才30元，完全可以先练手。自此以后，奚师信中的字体不断有新的变化，时而王羲之，时而王大令，时而又是苏东坡。这些字体的变化给予我极大的启发，奚师不仅在京剧艺术上苦苦的追求，在书写上也不断尝试，探幽求索、永不满足。由于奚师的不弃，使我一直没有离开毛笔，有的字体怹虽然自己不写，但对我常常加以品评指导，给了我许多中肯的训诫。

晚年奚啸伯

我与奚师始终情同父子，若干年来，我们每周必互通两封书信，都用毛笔写，每封都是洋洋洒洒，在文学、历史、艺术等诸方面进行广泛探讨。

“文革”中断了我们的通信，1972年奚师患了脑溢血，我只能送两个师妹去石探望，自责不能尽弟子之道。1976年，我患了脑血栓，怕师父难过，不敢向师父透露，病好之后，我专程去石家庄探望师父，已经半身不遂的师父将孙子中路托付给我，希望他能成才。返京时，我与师父洒泪而别，不想，竟是永诀！

1977年12月我同师妹一起赴石家庄奔丧，见到了师父临终前写给我的最后一封断断续续的信。1979年，奚师终于得以彻底昭雪平反，我只能用二十四个字表达我的心境：“视徒如子，愧我无才，空负雨露。尊师若父，枉自有心，奈何风霜。”

欧阳中石主演《白帝城》录像

1985年，石家庄隆重举行了“纪念奚啸伯先生七十五诞辰”演出，厉慧良、谭元寿、吴素秋、赵荣琛、李慧芳等当代名家为奚师纷纷登场，我饰演《托孤》的刘备，我一句“搀扶”刚出口，两行热泪便夺眶而出，而台下则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及至出场，更超乎于前，开口一唱，一句三个“好儿”。我知道，这掌声是给奚师的，是给奚派艺术的，饱含着石家庄的观众对已经离开舞台整整二十年的奚师的怀念之情（自1957年，奚师在石家庄的京剧舞台上活跃了十余年，无论是演技还是艺德都征服了无数观众）。那场戏，我是含着眼泪唱的，观众是含着眼泪看的，台上台下，息息相通。在石家庄，我感受到了一位人民艺术家在观众心中的位置，感受到了奚派艺术的魅力，感受到奚师活在了观众的心中。

欧阳中石

我是奚师不称职的弟子。先生的艺德足以为人师表，让人从心里敬重怹的为人、敬服怹的艺术。旧社会的戏曲名角门户之见非常严重，即使学生拜到了门下，真正传授技艺的老师也极为少见，拿圈里的话说是“问十句不答一句”，唯恐后辈人抢了自己的饭碗。然而，奚师却恨不得把心掏给学生，你问一句，怹讲一出，甚至不惜抛开师长的架子，向自己的弟子讨教。正是由于奚师高尚的为人，才使我们之间维系着不可分的师生缘。

回顾奚派艺术，当初奚师唱红梨园的时候，充其量也只有怹一个人，一个人怎能称一个流派呢？奚师是这一门派的开山人物，对于整个奚派艺术讲，怹只意味着“兴”。如今，奚派的嫡传与再传弟子已达到三四十人，加上不记名的追随者，奚师后继有人！奚派艺术后继有人！奚派艺术的规模将更宏大、体系将更丰满。

1977年，奚师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咱们再聊聊戏吧。”虽然字已不能成个儿，哆哆嗦嗦、断断续续，但这是奚师毕生对于京剧艺术的追求，更激励着我们后辈人为弘扬奚派艺术而贡献力量。（摘自欧阳中石《啸伯永啸：我的师父奚啸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