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福瑞谈枕边书

詹福瑞,文学博士,教授。曾任国家图书馆馆长。

中华读书报:您早年写诗,是受谁的影响?当时的阅读,主要是哪些方面?

詹福瑞:说来不要见笑,我写韵文,《汤头歌》是导师。我们需要文学哺乳的年纪,正是“革命”文化,流放文学,书遭焚毁或封存的年代。大字报习见,书罕见,文学书多在地下流传。长兄是中医,家中多医书,我无书可读,就翻医书,偶见《汤头歌》:“六神丸治烂喉痧,每服十丸效可夸。珠粉腰黄冰片麝,牛黄还与蟾蜍加。”七言, 朗朗上口,“珠粉腰黄”,好读好玩,没事常翻翻,懂得押韵。旧体诗也算老师。但《千家诗》《唐诗三百首》这样的普及读物,时在乡间都瞥若惊鸿,惊艳,却难见到。我只是在同学那里偶然觅得,可读时间只一天,夜里体温尚存书页,却已转他人之手。还有就是老高中语文教材收入的诗词。我在堂兄家见之,读到陶渊明诗,如林语堂形容的一见钟情,竟然如醉如痴。大哥看我如此喜欢,就把课本送与我。一段时间,这本教材就带在身边,到山上打柴,躺在山坡上,看苍云白狗,听鸡鸣狗吠之声,陶诗秀句,自然从口中流出。我最早发表于《莲池》以及《岁月深处》诗集的作品,多为田园诗,其影响,就旧体诗而言,就是那么几首可怜的陶诗。

上世纪60年代的读书人多是地下工作者,两个同学凑在一起,接过一个纸包,匆匆忙忙、仓仓皇皇地塞进书包,眼睛左顾右盼如偷儿状,我是惯犯,一定知道那是在传书。我读的书也多如此得之。《红楼梦》等四大名著、《封神演义》《三侠剑》《七侠五义》《济公传》“三言二拍”、托尔斯泰的几部小说、《天才》《牛虻》等,皆为禁书。也有公开或半公开的书:鲁迅杂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创业史》《烈火金刚》《红岩》《山乡巨变》《暴风骤雨》《红旗谱》《林海雪原》《青春之歌》《小城春秋》《雾雨电》《家春秋》,等等。如看当时的书单,那个时代的青年一不小心都会成为小说家。怪异环境下的读书,效果奇异,高速高效、几乎过目不忘。想来是机会难得,精力高度集中之故。

中华读书报:先在河北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工作,后考取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生。您是从什么时候对古代文学开始感兴趣的,受到哪些方面的影响?

詹福瑞:我在中文系教书为先,后考取古籍所研究生。留校之初,在文艺学教研室教文学概论。后进助教进修班,在天津从魏际昌学先秦文学,从胡人龙学魏晋南北朝文学,从韩文佑学唐宋文学,从詹锳学《文心雕龙》,立雪师门虽一年之短,知古代文学博大精深,治此方为学问;感受先生们的风神气骨,知何为学者,树安身立命之心。我的《小楼大儒》随笔追记了他们逝去的身影。

中华读书报:能否谈谈您在古典文学方面的阅读,在阅读中您有哪些收获?

詹福瑞:读古代文学文献,是教学研究所需,读书即治学,专业性极强。时下古代文学分几段,我在中段,即汉魏六朝隋唐诗文,这一段所有诗文集是必须要研读的。中国古代文学属性独特,虽分经史子集,学问却是一体,除了集部,经书、史书和子书也在我的阅读范围。专就研究说,书读的多寡,会直接关涉研究视野和水平。我佛学书读得不多也不好,研究颇受限制。如说一般阅读,我的收获是了解了自家文化,分辨良莠,从此说话不肯随便苟同,不再随波逐流。

中华读书报:您对李白诗歌多有研究,为什么喜欢李白?能否以研究李白为例,谈谈您为了研究所做的阅读准备工作?是否读过现存所有的李白诗歌,以及相关的理论著作?

詹福瑞:上世纪70年代,国务院古籍整理领导小组确定整理八大作家集,詹锳先生承担了李白集的整理,幸运之神降临一个刚刚考上古籍所的研究生,我入学后即参加了此项工作。翻阅李白集所有的版本和注本,包括有价值的研究成果,是必做的功课。先结缘,后生爱,整理李白诗,我逐渐读懂李白,喜欢上李白率真自由、高自标持的性格;崇拜他熔铸古今诗体、想落天外、语言如行云流水的诗文。《蜀道难》《将进酒》自不必说,“孔圣犹闻伤凤麟,董龙更是何鸡狗”,连骂街皆成经典,非天才而何!终有一天,自觉以我个人的生命感受到了李白的生命,由是研究其生命意识,写成《李白诗文生命意识研究》。我自诩会还原一个既是天才诗人又是凡夫俗子的活生生李白。

中华读书报:您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着手《文心雕龙》及中古文学理论范畴研究,是有什么契机吗?阅读方面是否有所转变?这些阅读给您带来什么?

詹福瑞:应是学术上的血脉承传。我从詹锳先生读《文心雕龙》,下过背书功夫。熟读之后,自然发现问题,写成文章。最初研究此书,主要采用内证方法,如研究“通变”和“风骨”。逐渐从内证转为外证,联系先秦至汉魏六朝的文论乃至文学,由是开始中古文学理论范畴梳理。古代文论在四库分类中称为诗文评,可见中国古代文论是诗文的附属品。刘勰又把文章视为经书的枝条。研究文论,不读经书,不读诗文,不靠谱;同样离开史书和子书研究文论也不靠谱。那些空谈理论的文章,我一般不看。中国古代文论实为文章之学,重经世致用,尚才崇学,辞藻之事体现才气,缺一不可。这是我阅读所得,也是我研究的结论。

中华读书报:后来担任国家图书馆馆长,您当时是怎样的体会?您会从国图借书吗?在海量图书中,阅读有变化吗?

詹福瑞:坐拥书城,反而迷失了个人阅读的方向。在国图15年,我阅读欲望极强,阅读范围驳杂,由专业阅读转为一般阅读,由学者变成了普通读者。只是在最后5年,方回归专业。初谓近水楼台,可利用国图古籍开展研究。入馆方知非也,面对保护古籍的借阅制度,馆长也是徒叹奈何。在国图职工中,我应是借书最勤、借书最多的。但多为民国图书,学者的论著文章、作家文集诗集、中小学国文教材乃至剑侠鸳鸯蝴蝶小说。阅读的副产品是《不求甚解》和《论经典》。

中华读书报:可否谈谈您的枕边书,您认为什么样的书适合作为枕边书?

詹福瑞:枕边书会因人因时而异。我年轻时怕早眠,喜看禁书奇书;现在畏失眠,多读今人现代诗,读不懂时瞌睡虫悄然而至。如分时段,70年代上半期枕边书是鲁迅杂文、王力《古代汉语》,渴求知识,却只有这两种书。后半期是雨果、巴尔扎克,因已迈入中文系大门。80年代后半期到90年代前半期的枕边书是士人笔记,一个人在天津古籍所院内,孤魂野鬼正好为伴。2000年代是米兰·昆德拉、商务印书馆的汉译名著若干种、郭象注《庄子》。近几年茶几餐桌边常置的是蒙田随笔、伍尔芙随笔、加缪手记、毛姆笔记。“这些未曾记下来的日子就像没发生过一样”“灵魂需要一辈子的时间来成形”,像来自天空的闪电,一道道照亮一颗凡愚的心。

中华读书报:您有什么样的阅读习惯?会记笔记吗?最理想的阅读体验是怎样的?

詹福瑞:办公室、飞机、火车皆可读书,习惯于茶余饭后、会前会后阅读,频道切换迅疾,是绝活。萎顿于沙发中做昏昏欲睡迷糊状,其实那也许正是我读书得意时。习惯做笔记,从小至今。上面所摘加缪语录,就是抄自读书笔记。我对加缪的话深有同感,那些没记下来的东西,经年累月,就像未曾阅读过一样。中学时读《红楼梦》,黛玉病逝,我一个月心境凄然,那也许是最深入的阅读体验。

中华读书报:您常常重温读过的书吗?反复重读的书有哪些?

詹福瑞:经典就是我正在重读的书,这是卡尔维诺对经典的定义。为了研究,为了教学,也是为了个人涵泳,重温的经典有很多,完全出自兴趣的阅读则有《孟子》《庄子》、陶集、太白集、东坡集,《世说新语》《红楼梦》以及鲁迅的杂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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