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 梦里往事知多少
Merry Christmas
1
常常做梦,常常品味梦。越品味,就越觉得人生的无常和无解。台湾作家张大春说:“终人之一生,总有些在现实中显得最不重要的问题永远不会获得解答。”他认为,梦,就属“殆属此类”。(张大春《认得几个字》)
读弗洛伊德的解梦,不知是没有毅力,还是学养不够,始终似懂非懂的。
既然梦是属于“永远不会获得解答”的,那么,读不懂弗洛伊德也是正常的。事实上,后人对弗洛伊德的学说也多有不同意见。
2
做过很多梦,梦境清晰,且很有画面感。醒来时,所有细节都非常真切。回味一番后,也就忘掉了,想想真可惜。如果随手将它们变成文字,那一定是非常有意思的。
但有些梦却像刻在了脑子里,沉淀成了永久的记忆。有几例为证:
有一个异性朋友,相识有几年了,友谊日益稳固,但我们之间相互尊重,偶尔见面,仅限于礼节性地拥抱一下,于情色无关。某夜,梦里与她并肩骑着自行车,边骑车边聊天。阳光灿烂,绿树成荫,我俩在树荫中穿行,仿佛都非常年轻的样子。我问,为什么用这种方式见面?答曰:这样见面不是更自然吗?我说,也是的。后来去了哪里,已经模糊不清了,但骑着自行车在树荫中穿行的梦境至今记忆深刻。
父亲去世几年后的某夜,有一人约我在徐州的一座山下见面。来者是一位中年男人,面目不清,且并不相识。他说,是你父亲让我来找你的。你父亲遇到了一些不认识的字,手头没有字典,让你查查,说着就递给了我一张纸条。光线昏暗,但那分明就是父亲的笔迹。我说,那我怎么交给父亲呢?他说,你把答案写在纸上,拿到此处烧掉,你父亲自然就会收到了。说完,对方便飘然而去。不久,我们给父亲迁坟,果然发现,墓穴中已进水,当初放进去的字典已经被水泡烂,无法使用了。
2015年8月14日夜,南京百草园宾馆,与朋友喝酒打牌后回到宾馆时已是凌晨1:00多了。洗漱后记了当天的日记,浏览了新闻,又翻了几页杨照的《寻路青春》。熄灯睡觉时已经是凌晨3:00了。服了药,很快就入睡了。不知何时,恍惚间听电话铃声响起,我好像拿起了听筒。只听到听筒那边传来了我父亲的声音,而且只说了两个字:“爸爸”。这称呼与父亲对我说话的逻辑关系明显不对,但那分明是我父亲的声音。我猛然惊醒,一瞬间反应过来:梦境也。起来抽支烟,寻思良久,欲破解,终无解。父亲为什么会用电话的方式对我说出这两个字?是思念?是提醒?(这个梦及时记了日记,所以标明了日期)
学校办公楼是我多次梦到的地方。每次在梦中,办公楼似乎都在装修,我总是找不到自己的办公室。即使找到了,也发现原有的东西混乱不堪,完全不似我平日熟悉的样子。较为奇特的一次是:我进入办公楼,就听到了某位女性的歌声,声音甜美,绕梁之声,余音不绝。清楚地记得,她唱的是齐豫版的《橄榄树》。顺着她的歌声,我也唱了起来。我唱的时候,她便不再唱了。我停下来的时候,她的歌声立即响起,仿佛在和我对唱。她是谁?是同事,还是朋友?梦里是知道的,醒后便想不起来了。
3
庄子说:“古之真人,其寝不梦。”郭象在旁边有注:“其寝不梦,神定也,所谓至人无梦是也。”(《庄子▪大宗师》)由此可见,我辈之人,实乃凡夫俗子。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显然不是“真人”。
我有一挚友,几乎每周都有见面,或喝酒,或神侃,或打牌。某日,他突然去逝,对我打击之沉重,言语无法表达。他的离世,我至今不愿意接受。
他走后的一段日子里,每逢我值班在办公室睡觉时,只要一闭上眼,他就出现在我的床头,脸上露出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那种似笑非笑的笑容(奇怪的是在家里没有这种现象)。
我不知道,是我在内心深处时时刻刻在想他,还是他在不想离我而去?给他出殡的前一天,我恰好在学校里值班,几乎一夜无眠。
次日一大早醒来,司机来接我。我突然头痛欲裂,根本无法行走。强打十二万分的精神上了车,不由自主地瘫倒在后座上。
途径我家,接到妻子。我对妻子说,我去不了,身体支撑不住,我要回学校或回家!妻子说,绝对不可以,你必须撑住,你们俩的关系谁人不知?这个时候你不露面,别人会作何评价?当时,大雨如注,雷电交加,与我的心情完全一致。
到了他家,楼里楼外已经站满了送殡的朋友。我勉强下车,与诸多熟悉的朋友打着招呼。在殡仪馆的告别厅里,当哀乐响起的时候,我突然泪如泉涌。我不加控制地一任泪水流出。
告别仪式结束后,我的不适感一扫而光,觉得整个人又恢复了往日的活力。
我终于找到了原因:从他去世后,我就没有流过一滴泪,悲伤的情绪一直被压抑着。随着泪水的恣意流淌,悲伤的情绪得到了释放。
4
还有一些梦,同样真真切切,但不便细说了。正如董桥所说:“昨夜得一梦,不可说也。”“不可说”的原因很多,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你懂的”。
5
很喜欢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夜记梦》,尤其喜欢其中的“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这是苏轼在妻子去世十年后写的一首词,我以为,苏轼怀念亡妻的情感是真挚的。
后有学者发现,苏轼写这首词的时候,早已另有新欢了。但我坚持认为:纵使苏轼另有新欢,与他对前妻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是不相矛盾的。学者们认为苏轼言不由衷,实在是小人之心,大煞风景了。
徐州沛县人因汉高祖刘邦的缘故总爱说沛县是“千古龙飞地,一代帝王乡”。其实,除了刘邦外,徐州还出了一个帝王:南唐的末代君主李煜。
他被北宋俘虏,由往日的君主变成了阶下囚。由奢入俭难啊!“罗衾不耐五更寒”,既没有空调,更没有暖气,风雨交加,寒冷刺骨,被子又薄,所有这些都与往日的帝王生活构成了强烈的反差。也只有在梦中,他才能短暂摆脱被囚禁的现实,看见往日的“雕栏玉砌“。
这个不是我猜的,是李煜自己说的:“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顺理成章地,他的“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等,恐怕也都是对梦境的感慨吧。
不过事物都是两面的,在政治上彻底失败的李煜,不期然成了“江山不幸诗家幸”的典型。
白居易的《长恨歌》,我百读不厌。若论千古名句,当然是“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以及“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等。但最能打动我的却是唐明皇“孤灯挑尽未成眠”后,求“临邛道士鸿都客”,欲在梦中与杨玉环见上一面。
每次读到唐明皇在梦境中见到杨玉环“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这一段时,我都会为之动容。
陆游在“风雨大作”之夜“僵卧孤村”,当夜即有“铁马冰河入梦来”。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通篇都是在说“梦话”,丝毫不影响其文学价值。
毛泽东很喜欢九嶷山上的斑竹,但无缘亲临九嶷山。他的老乡便将斑竹送到了中南海。他老人家当然知道九嶷山斑竹的历史传说,于是,诗兴大发,写下了《七律·到韶山》,从“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的末句来看,毛泽东显然是在梦里“神游”了九嶷山。
上述大文豪、帝王、领袖有时尚且“情非得已”地活在梦中,我等凡人间或做些可说不可说的梦,也就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了。
做不成“其寝不梦”的“真人”,其实挺好的。尤其是偶尔做一些“不可说”的梦,留着自己慢慢品味,实乃人生一乐也。
2015年12月20日夜于南京,23日夜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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