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传奇小说】路远连着天(大结局) 作者:亚宁
总第143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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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六 章
黄 土 路
11
三天后,耿光祖一行回到了阔别近七十年的家乡。人生父母给的血地就在前方,他远远的下了轿车,步走着渐行渐近。站在山腰上,爬到树梢上,堵在桥头上的老老少少,穿着朴实的农民服饰,粗糙而又透着红晕的脸蛋。一个愣头小子杂在人群中,用二把刀功夫吹着喇叭,一会儿跑前,一会儿尾后,迎接他们走过新修建的石拱桥,走进了无数次梦萦的老荒地村。
录像中见过的四哥耿光年,拄着拐杖摇摇晃晃迎了上来,兄弟俩凝视中重重地抱在了一起。一个老布裹身,面色黝黑,皱纹如刀雕斧斫,肩膀瘦耸,腰身伛偻,十指粗拙,老茧历历。一个身着绸衫,面圆肤润,华发稀疏,两眼烁烁生光,福口润泽,身体发福舒展,肥厚的手掌,浑身带出令人刮目的气势。这种区别,透露出命运遭际形成的厚重的信息。一切何尝不是耿力贤老爷子在几十年前如同天意的安排。
兄弟俩拥抱过后,耿光祖一行在族人的簇拥下,绕过了那道刻进脑海中的山崖,进到了面目全非又依稀旧影的村子里。几座山梁绵延,坡畔上再也找不到爷爷奶奶生活过的老屋。一切都在文革的浩劫中灰飞烟灭了。三哥说万物皆由命,房屋亦然,只是这样的宿命令人痛惜啊!
昔日的老荒地现在被称为泥鱼弯村,村里的房子没有多少增长,只有树木茂密了许多,特别令人醒目又亲切的,是几棵足有百年树龄的老榆树,一如长寿的老人一般,浑身蓄满了岁月的因子,须发飘飘地看着归来的游子。引得耿光祖站在树下,凝神了半天。
村子前面的山顶上,一颗郁郁葱葱,歪着脖子的老山榆树,树下立着的石块垒成的简易山神庙。它们是因为顶了神,因为不成材,才有了山与景变化不大的安安全全的存在!同时保留和印证了一个游子儿时从狼口落地的所在!
来到了四哥家,一院布局整齐的新石窑,半圆的门窗,贴纸的玻璃,透出了浓烈而又久远的山村气息。耿光祖双眼一亮,高兴说有这么好一处院子住着,冬暖夏凉,比城里的那些个水泥楼房,好得不知哪去了。耿光年说自己都一把年纪了,修房子就是为了迎接兄弟的回来。耿光祖高兴说自己这次回来,可是住下就不走了。耿光年说不走就对了,留下来咱们好补一补这么多年分开的缺憾。
一群年轻媳妇和小伙子围住姣姣三人,这个叫五奶奶,那个称俊贵哥和树芳妹子。大家原本是一条蔓上的瓜蛋子,越套越近乎。司机耿二元开着轿车,慢悠悠跟在后边,进了宽敞的窑院内才从车里出来。无人介绍过的他被客气地称为了师傅。还是姣姣心细,叫他过来,三言两语把身份贯穿了一下。尾随而至的人群中,有一个苍头老汉啧啧说:“闹了半天,感情全是耿家的后人呐,这真是爷爷孙子重孙子一起回来了。”跟着嗓子沙哑地赞说:“要说耿二爷那才是个有本事的人,当年村里几十号人走西口,全凭了他号召起来的。要不然,今天哪会有这么远路的亲亲回来呢。”耿光祖循声望过去,耿光年介绍说:“那是后沟底白家的人,说起话来爱托个大,其实年龄比你还小。他叔父一家当年跟二爹上了后套,后来就没了联系。”是啊,太阳庙还有同为老荒地的外姓一族呢!
当天晚上,耿光祖和姣姣被安排在石窑中最大的一间。大土炕,矮脚方桌,油画墙裙,传统的木格窗户,活灵活现的剪贴纸,完完全全的乡土风格,深深地唤醒了他们骨子里对落生之地泥土的情愫,睡的深沉无梦,天地深邃。
第二天醒来,耿光祖觉得自己一晚上年轻了十岁。吃过早饭,四哥领着他一起去拜访一些邻居亲戚。这完全是一种寻根的认识与了解,参观与发现。一圈下来,各家的生活情况,相似多多中又千差万别,特别是经济状况不同,表现出的人性上的差异,令人感喟。生存对于一个民族来说,永远都有着艰难和落后的一面。太阳庙是这样,老荒地也一样,全国各地的乡村都大同小异。这种自我思辩式的思想,是耿光祖晚年的一种毛病,无谓对错,很费脑力。
一次又一次,耿光祖把目光望向一河之隔,几里路外的那片埋着先人们的山麓,心情复杂又肃穆。他几次唠叨地询问:“四哥,娃们把事情给准备的咋样了?”耿光年不厌其烦,或者同样唠叨地说:“不忙着,由他们去。反正到了七月十五,不误事就行了。”又说:“光祖啊,你的名气在老家可大着呢,这次回来搞祭祖活动,咱们不能太马虎了,这远远近近的人可都看着呢。”又说:“过去,咱们爷爷在耿家是掌门的人,隔个几年总要组织一次祭祖的活动。现在好多年没人张罗这些事,人们都快把老先人给忘了。”耿光祖说:“人们现在都客观化了,一门心思就图发财升官为儿女,这是没办法的事。我在外面打拚了多年,老了才觉得祖先的重要,就好象树枝知道根,知道泥土的重要一样。这是一种精神的东西。”耿光年说:“我想得没有你那么深,等哪天死了,埋到坟里,就跟爷爷、奶奶、爹、妈一个样了。我不知道死后人会咋样,趁现在活着,还能动弹,就多尽点人事吧。”
鬼日子在等待中终于来了,天气闷热无风,云气阴麻麻,阳光灰雾雾。一如当年一般,一大早,耿家分布在山山沟沟中的族人扶老携幼,都涌到了老荒地村的耿光年家。大家在几口大灶前吃了粉汤泡糕,听从管事的吆喝,老婆女子各自寻了营生做,男人们牵羊抱鸡,抬祭桌,拿香炉,拎纸火。由于无祖影可请了,省了一道昔日的程序,几声炮响之后,族人们在鼓乐声中绕出村子,行过了那座石桥,往老坟地上散漫而上。
那条时常干涸的河漕里乱石依旧,因为上游地区在头一天晚上,下了一宿的雨水,这一天流水变大变浊了。耿光祖和几位上年纪的老人没了旧时的轿子可坐,徒步而行,边走边拉着记忆中的祭祀仪式,以及老祖宗的功名之事。名望实归,功成业就,又是金主的他理所应当成为领祭之人。这让他心浮浮的无法镇定,不知先人对将要进行的祭祀会有动于衷,还是无动于衷?
顺着新修好的山道而上,一座古朴气派的墓园门楼迎面而立。众人止步仰望,耿光年说:“光祖,这大门都是按照你寄回来的设计图纸修的。”耿光祖说:“好,比我想象的有气势。咱们这里的匠人手艺,看来一点不逊于外面的那些个专家之流。”跨进门楼,一片开阔平整的祭祀场地,全新的石人石马排列成行,香槽祭桌位立原处,祭祀安排全部准备妥当。墓堆区域草木茂盛,布局井然,幅面又扩大了不少。耿光祖前后看了半天,欣慰地对四哥说:“墓园的状况,比我想象的好多了。前些年,我听说老祖的坟让人挖了,咱们家老房子也让人拆了,当时的心情就跟让人脱光了衣裳一样不是个感觉。想不明白,耿家的后人难道说真的就这么不争气吗?”耿光年说:“那都是文化大革命造的孽,现在好了,电视上还一天报道国家的领导人,去祭奠这个陵那个庙,咱们老百姓祭奠一下老先人,那就更应该了。”
说话间,请来专门指导行祭的一个老道人穿着道服,领着几个徒弟开始主持了。新人新讲究,他先让耿家的几位长辈,按辈分论年龄站在了祭桌前,准备献祭三牲。午时一到,随了十三枚麻雷炮响,老道倒提了两只红冠公鸡,绕着一堆堆坟丘,如走八卦般边跑边叽哩咕噜吆喝着,说地下跟地上不一样,现在正是黑夜,他提的这是叫魂鸡,跑一圈下来,可以让坟里的先人魂魄都醒过来。这就和活人敲锣开会一个道理。接着开始献祭,三只活羊绑了四蹄被抬上祭桌右边,听任咩咩而叫;三只公鸡悬在左边,让叽叽咕咕扑腾。中间位置上了三颗褪光的猪头,大面馍,糕点,丸子,外加烧酒纸烟,以及一些现代食品。前排一溜香案上,二十多把香同时煨着,袅袅的青烟,随着山风飘过了祭品,飘入了一片丛立的坟头之中。
平常人家祭祖,最多放个大喇叭作为响器,耿光祖破天荒请回一组十人乐队,搞得阵势非凡。乐队现场奏起古乐,祭主就位,耿光祖领着上百号耿氏后人,行完三跪之礼,开始致辞。像个领导人一样,他清了清嗓子,开念一篇据说是祖传的祭文:“ 维公元二零零三年古历七月十五日,祭主耿家第十代子孙耿光祖,携老荒地耿氏家族方圆之孙,谨以香烛云马酒醴之仪,致祭於我祖坟前。凝视坟茔,遥想祖德浩荡,跪拜陵墓,追忆宗恩绵长。嗟哉先祖,一世望重梓桑。生前得人敬仰,殁后久葬深藏。屡得天赐好报,后世方今富贵吉祥。男辈事业有成,女流飞凤腾凰。报本追远,祭祀如常。告慰先灵,泉下有知,来格来尝。伏惟!尚飨!”
稿子念毕,耿光祖再表率行叩头之仪后,装起稿子,对了上百坟头演讲说:“ 耿家的列祖列宗,不孝的后人耿力贤之孙,耿福山和耿福川之子耿光祖,六岁离家,于今七十有六归来,献上三牢三牲,表示祭祀之仪。希望列宗列祖在天之灵,都位列仙尊,福泽永享。也请祖宗护佑家乡,子子孙孙事业有成,家庭和美,繁衍昌盛。这些祭品,是我们的孝敬心意,请列祖列宗们不罪,全都笑纳了吧。”话声刚落,道人带头唱和,沙哑着嗓子说:“孝子贤孙的心意,耿家的列宗列祖收了吧,收了吧。”众人跟着一起唱和,“收了吧,全收了吧。”一时间,众手齐动,酒水飞溅,祭物抛撒。山风吹来,纸灰和香烟贴着山坡往坟地纵深飘去。
祭祀持续了两个多小时,花样翻新了不少,耿家的孝子贤孙,一会儿喜气洋洋,一会儿庄严肃穆,一会儿跟着说,一会儿跟着唱,香烛纸火和麻纸烧了一大堆。礼毕后,子孙们便分散开来,各自认了先人的坟头,动手清草培土,诉说活着的悲喜和追念之情。有的还替未能到场的弟兄姊妹,说一些忙啊远啊的开脱之话。更有人哭泣不起,跪在坟前悲噎诉说,俨然土中之人,都能听进去一般。
站在老贡业的大墓前,面对半人高的坟头和破损后修补起来的碑石,耿光祖电光火石般,突然记起了儿时梦中的承诺,不辩真假,却清晰如在眼前。触动之下,他默默地想着要用有生之年,来绿化祖坟,重修老宅,再续家谱,然后寻一块百年后的安身净土。一旁的耿光年不解兄弟心有所想,只管如数家珍地指着后面的几个坟堆,说这是老祖宗的大儿,咱们的大老太与老太奶奶的坟;这是二老太和二老太奶奶……这些祖上遥远的名讳,只能让人在一种念想中,与自身建立起血脉的联系。
兄弟俩来到了爷爷耿力贤一门之下的地盘,在耿光年挨个介绍中,耿光祖看着墓碑上的名字,脑海里浮现出了记忆中生动的面容和并不久远的往事。特别在相伴多年的几位亲人坟前,他的这种想起就更多,也更加活灵活现,忍不住眼睛湿润,心语如潮:
“爷爷,孙儿这一辈子经历了好多的事,刻骨铭心记的,是童年的时候,与爷爷一起坐在垴畔上说话,在驴背上满山转悠,在热土炕上酣然入睡的一幕幕。”
“爹,妈,是你们给了儿生命,儿虽没能相伴身边,但你们的热血,热烈了儿的人生事业。如今,儿理解了你们全部的所为。你们不仅给了儿生命,还给了儿一个新生活的世界,一个远离这大山之中,行走了一生的好命运。儿没能膝前尽孝,幡然醒悟是太迟太迟的后悔啊!”
“六爹六妈,儿天大的福气都是你们给的。没有你们的养育与关怀,就没有儿今天的一切。像鸟儿失去了天空,你们的离去,让儿的魂轻飘飘没了归宿之处。今天儿来看望你们,如果地下有知,你们就都坐起来看一看儿孙们吧,哪怕是在梦里见一见都行啊!”
结束了坟地上的祭祖仪式,依据地方传统,回村的族人们早安排好了酒菜,大家推杯把盏,开始了大祭拜后的大会餐。晚上,请回的戏班子不能再到暖水边上的祖庙台前去唱,那里的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唱戏的台子就选在了耿家老宅子的地基上,拉了十多盏电灯,围了一处布背景,演员们踢踢沓沓,咿咿呀呀,直演到三星西斜才收了场子。看这种古戏的多是老年人,还有一群贪玩的娃崽们,耿光祖杂于其中,半场刚过,就回窑洞里休息了。
这世上有太多神秘的事无法解释,迷信有时真有些说法,大概是大祭祀的作用和默默祈祷的结果,当天晚上,耿光祖梦如潮涌,如约而至的先人们像生时一样来到窑里,随随便便坐了一炕,你一言我一语,说话都带着争抢。六爹说:“光祖啊,你回来了,我也就交待了。要不然,你娘把我怨得慌啊。”亲爹耿福山一个劲地说:“回来好啊,回来了就团圆了。”亲娘耿仇氏模糊的影象只是哭。乐天的六奶奶说:“光祖,妈在这里每天有说有笑,开心的很。对了,彪儿的娘还来看过我,就是翠花山二爷的那个四姨太,你不认识的。他们原来住得离这里不太远。还有,你光德哥跟你嫂子笑死人了,正闹着离婚呢。这两天吵的人头疼。你得跟牛牛说一声,让他劝一劝他爹。”威严依旧的二爹耿福地说:“光祖啊,你要帮一下你光亮哥,那些坏人一天缠着他不放啊。”与三爹耿福水相认时,有三个三妈一叫全答应。三爹苦笑说:“光祖,上辈子三爹欠下她们的,这辈子只好这样了。你将就着叫吧。”六奶奶嚷说:“三哥,以后干脆把她们三人揉成一个,省得让娃娃们认起来为难。”三个三妈挽袖握拳说:“咱们先把这个显道婆揉了吧,好擀面片吃。”六奶奶求饶不行,眼见着被捉住,扔进了一个大面盆,沾成了白面人。
耿光祖沉浸在缅怀先人的情思里,把回家的事给忘了。孙儿们嚷着要回去,姣姣也是几次提醒,他都借口计划坟地植树的事,不肯动身。姣姣无奈说:“现在都进入八月天了,就不是个植树时节。你那不是瞎想吗。”耿光祖把头一拍说:“瞧我的脑子,把这个茬给忘了。”姣姣说:“计划归计划,等明年清明前后,咱们再回来植树也行的。”耿光祖说:“我还要准备修祖谱和盖房子的事呢。”姣姣不解地问:“修祖谱是个细致活,回去也能搞。我不明白,你盖房子干什么?”耿光祖说:“当然是住了。我想把爷爷在世时的老房子,按原样重修起来,等过上两年,咱们搬回来,也就有个窝窝住了。”姣姣埋怨说:“瞎折腾,你看家里有谁跟你回这来住。”耿光祖说:“别人我不管,你总得跟我回来吧。咱们今天就约定一下吧,将来我走在你前面,你给我守墓;你走在我前面,我给你守墓。”姣姣说:“人活一天是一天,死了拉倒,你想那么多干什么。”耿光祖不受干扰继续强调说:“要是咱们一起死,那就得瞅个好日子,像梁山伯与祝英台一样,说不定就化成两只蝴蝶,又活了呢。”姣姣便不再理会丈夫的痴言妄语。
在老荒地村又住了几天,耿光祖才在全家人远近的催促下,踏上了归程。行前,他把准备做的几件事情,托付给了四哥耿光年和两个侄儿。
12
随后几年,耿光祖隔个一年半载,都要回老荒地走一趟,把那几桩计划中的事情,一一落实完成了。每次回来,都有族人来提说,想让他帮忙给儿女寻工作,办户口,找学校,谋发展,还有的人干脆直白着来借钱做生意。他帮了一些后,转变思路,将自己的一部分收入,在老家的乡里投资了几个因地制宜的项目,还鼓动人们入股分红。
与政府谈判,耿光祖坚持一股独大,稳操管理权,那种游刃有余,老当益壮的干练劲,和诚实无欺的个人品德,给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当地政府以招商引资的思路向他靠拢,有几个项目还入了股份进来,他的名气在贫穷落后的故乡就更加响当当。由于管理到位,经营有方,几年时间,新成立的企业都搞得热火朝天,既解决了当地山区自然资源深加工,又吸收了老荒地村的许多年轻人,还成为了地方上的利税大户。
管理企业需要很大的精力,年事已高的耿光祖以董事长的身份,从外面聘请了年轻有为的优秀人才进来,耿家的人丁入进去的自然是最多。再后来,大后套的老二耿远征就成了这些企业的法人,创业者耿光祖完全地退了出来,情趣和兴致完全落在了老荒地村。
耿家老坟地上新植的树木长得郁郁葱葱,风水之说关于这块墓地东边有山墙,南山遥相望,背倚馒头山,脚踏流水长,唯独西向无遮拦的缺憾,被成长的绿松林填充为一处聚财聚气的簸箕形福地。这种有点迷信的心理满足之后,耿光祖又请了一位有名的阴阳看过,就获得了耿家将来会出一个部级人物的预言。他的心事一下子被揪长了,目光也望向了家族久远的将来。
耿家老窑地基上重建的几孔石窑,完全套用了祖窑的风格,只是宽与深,院与墙铺张的更显气派。一时间,老家这边有产业,又有窑洞家,后套的儿女也跟着回来的颇繁起来,都说石窑冬暖夏凉好住的很,可就是长留不住一个人。一致的原因是生活不方便,居住太憋屈。
至于修谱一项,由于老谱在文革中烧了,族人中各个户家资料一时难以收集。让耿光祖为难的还有,从老贡业始,耿家有了十代之多,死与生统计起来,密密麻麻足有五百多口,且越往后尾巴越大,范围越广。好在进入了网络时代,在耿光祖的鼓动下,耿家的小字辈们利用电脑和网络,用了不到半年时间就搞定了。
彩印成书的老荒地耿氏十世谱,做工精美,内容丰富,人物有头像,生平有履历,联系有方式。凡入籍的户家名下,都保留一本,并规定三年一修订,代代相传,永不中断。这一成果令耿光祖大感慰藉,身边常带着一本,不时翻开,一代代条分缕析往下看,从中倍感生命繁衍的亲切与神秘。有时候他还会心血来潮,拿着这本家书顺藤摸瓜,在某地找到了耿家的某个后人,那种温暖的喜悦,实在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这期间,草原上的活佛耿光大因呼吸衰竭圆寂,肉身在一堆干柴之上火化成了灰土。人们原来期望的舍利没有出现,尸灰大部分被百灵庙的喇嘛,骑马撒向了四面草原。余下的骨灰被耿光祖掬于一个檀香木骨灰盒中,带回了老荒地的祖坟,下葬在了父母的坟前。相隔不久,耿光年因哮喘病不治而亡。耿光祖出资,并亲自主事,为这位相伴时日最多的亲哥,举行了一场隆重的葬礼。
哀事不断,陪伴了耿光祖一生的老妻姣姣,患上不治之症。他亲自指挥儿女,从各地请回名医,希望能让一生的最爱,得到妙手回天的治疗。可惜,年龄和命理不饶人,一天天消瘦下去的姣姣,头脑清醒,说话却困难,大小便全都失禁,身子多处溃烂,头发也一缕缕掉落,最后完全成了骷髅一般的秃子。那枯朽的样子,让一个女人一生的美丽荡然无存。
病榻前,耿光祖握着爱妻的手心伤不已,仍不忘鼓励说:“坚强点,会没事的。咱们这么多年,啥风雨没经过。这点小毛病,克服一下就过去了。”姣姣心里明白,坦然说:“看来我要走在你前面了。死我不怕,我是怕我走了,你一个人会难过的。”耿光祖强故作轻松说:“所以,咱们要手拉手好好活着,谁也不能先走了。”姣姣痛出一丝笑意,说:“我的情况我知道,人嘛,到走的时候就该走了。”耿光祖无语了半天,说:“你说的对。要说这一辈子,你比我达观多了。”姣姣艰难说:“那是因为我找了你这么个省油的灯啊!”想起了酒醉后犯下的那档子荒唐之事,耿光祖忏悔说:“姣姣,这一辈子,我有很多对不起你的地方,而你没有一点点对不住我的。能娶你为妻,是我几辈子修下的福气啊。要是还有来生,咱们生生世世为夫为妻,直到海枯石烂。”如剧中道白,听得身边的孙女耿树芳戚容顿失,欲语又笑。耿光祖看见了,说:“你奶奶对爷爷的好,你们永远不会知道的。等将来你们老了,即便懂得这一切了,也不一定就能拥有的。这是靠福气才能获得的东西。”耿树芳说:“爷爷,难道我就不能找到你跟奶奶一样的爱情吗?”耿光祖说:“现在这个时代,你能找到爱情,但是不会有我们经历的深度了。”姣姣困难地用手指着自己瘦骨如柴的胸腔说:“孙女子,你爷爷的心,永远藏在这里呢。”耿树芳眼里含泪说:“爷爷奶奶,我想,我懂你们的爱了。”
姣姣的病情发展到后期,肌肉严重萎缩,骨头像无数根疼痛的棍子,被刀割针刺。这时的她浑身发抖,五官抽搐,身体扭曲,痛苦不堪,只有通过一针针的吗啡药,才能获得缓释。她用蚊子一样企求说:“光祖,不要让我受罪了。让我走吧。在另一个世界,咱们还会见面的。”为转移病痛对心爱的人的折磨,心如刀绞的耿光祖俏皮说:“自从祭祖之后,爹妈常到我梦里来。他们说人生和人死是形式的转换,就象一张纸的两面。天地中的一切都在时光的深处永恒地存在着。所以,他们才能漂到了我的梦里来。”说到三个三妈把六奶奶扔进了面盆,姣姣笑了,眼眯成了一条缝,脸上泛起了一阵红潮。这红潮让耿光祖想起了妻子一生的娴静与温柔。趁着身边无外人,他玩笑说:“姣姣,你脸一红,就让我想起咱们结婚的晚上,你一脸姣羞的样子。”姣姣的面色更红了,嘴张得老大,长吁出一口气,永远平静地走了。
耿光祖紧攥住姣姣的手,在儿女嚎啕喧叫的大寂静中,把老脸毫不害羞地贴在了妻子的脸上,进而在她的嘴上轻轻一吻,老泪顺着皱纹纵横而下,落向恩爱一生的妻子的眉间,发出泉水叮咚之响。
时值春季,耿光祖一手料理了妻子的后事。他指挥着把老妻的尸体入殓,冷冻在太阳庙设的灵堂中,圆满了仪式,在五天之后,用一辆殡仪车直接送回了老荒地。尾随归来的他,不顾自己年事已高,第二天就将妻子的遗体下葬在祖坟中早已建好的墓穴中。就在村里起新窑之后,他就在祖坟上属于自己名下的位置,箍了一孔窑洞大小的墓穴。由于设计精巧,空间宽大,人可以顺着台阶上下,所以棺椁下入其中后,他在墓穴中又陪了老伴几天,才让阴阳封了墓门。
妻子仙逝而去,但落葬在了故乡的泥土中,耿光祖就不想回后套去了,说要留在老家,省得哪天一命呜呼了,还得往回拉运自己的尸体。一帮儿女孙子都反对他的想法,软磨硬缠,还动员了当地的亲戚邻居,做了好多天的思想工作。耿光祖被逼无奈,只好又回了后套。
亲人们和一些多年的老友谊都熬不过岁月的漫长走了,死亡的影子直逼而来,身在大后套的耿光祖,感到日子如同霉菌一样,侵蚀着自己的灵与肉。在怀念与哀伤中熬过两年之后,一口假牙的他,头发纯白如雪,两腮塌陷,皱纹满面,人明显瘦了,腿脚开始不听话地难以活动自如。人,谁无死,柱着拐杖的他自知也要不久人世了,再次提出回老家的想法,而且志在必为。儿女们召开家庭会议,讨论再三,安排上了年纪的老大夫妇俩陪伴,成全老人这桩一而再,再而三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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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的耿光祖住在自修的新院窑中,天气好了,让保姆搬了太师椅放到爷爷当年爱独坐的那处高台之上,晒晒太阳,看十万大山排山而来,连绵向远。天气不好,则窝在家中,看看书,睡得生死不辩。更多时候,他身子前倾,双手支着拐杖,静静地坐坟边,看着夕阳西下,恍恍然如坐在家门口一般。可以说宁静的大山中的故乡,成了他需要补充人生欠缺的养老圣地。
作为代步工具,耿远昭买回一头皮色光净,四腿结实,性情温顺的矮驴,供父亲骑上活动。耿光祖骑上矮驴到山野里走过,也不时拐向坟地,为妻子送上野采的花草和儿孙孝敬的水果。也许是人的生命已达生死的零界点,耿光祖到了墓地后,一不经意,就看见那一堆堆的坟丘,都变成了泥土的房子,列宗列祖们从中进进出出,各自过活的平静自然。
爷爷出现了,音容笑貌一点都没有变。耿光祖欢喜地跑上前,发现自己原来还是个轻盈的小孩子。爷爷抚摸着他的大脑壳说:“你个小东西,这么多年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把爷爷给忘了。”耿光祖说:“我才不会忘呢。可是,爷爷,你说我咋就又变成小孩子了?”爷爷说:“你在爷爷的眼里,永远就是个小孩子。难道你不喜欢当小孩?”耿光祖说:“当然喜欢了,可是我知道我不是小孩了,现在老得跟爷爷的岁数差不多了。”
六爹扁担上挑着两只桶出现了,说是到暖水泉去挑水。耿光祖奇怪地说:“六爹,那泉已经多少年不出水了。”六爹说:“你小娃子知道什么,那泉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血脉,永远有水。”姣姣与六奶奶紧随其后,一副乡村打扮。耿光祖笑了,说:“妈,你们这身打扮,就跟当年逃荒到后套时一模一样。”六奶奶嗔说:“咋能是当年呢,昨天我们才过来,还没顾上换衣裳呢。”
亲娘耿仇氏提着半桶水,眼泪汪汪说:“光祖,我的儿,你快回去吧,这里最好少来。你知道我们都死了多少年了!”耿光祖关切说:“妈,你们这不都好好的,咋就说死了呢。我才快要死了。”母亲呵斥说:“你瞎说啥呢,小孩子家,听话,赶紧回去。”半桶水迎面就泼了上来。
耿光祖一身汗湿醒了过来,坐在边上的儿子耿远昭问:“爹,你刚才闭着眼跟谁说话呢?叨叨的,我咋也听不懂。”耿光祖说:“还有谁,你太爷,你六爷,还有你妈。你奶奶还泼了我一身水。”耿远昭打了个哆嗦无语了,转身悄悄问同来的本家孙子说:“刚才你太爷说话你听见了吗?”孙子说:“当然听见了,就是没听懂。”耿远昭说:“这不是头一回了,前两天就有过,当时我还以为他在念甚呢。”孙子说:“爷爷,不能再让太爷爷上这里了,怪怕人的。”
这时,四哥耿光年一身生时的打扮,跟着一个人走过来。耿光祖迎上去说:“四哥,刚才,咱妈泼了我一身水,她是不是生气了?”耿光年没回答,介绍另一个人说:“老五,这是二老太的小儿子,我们两个刚才正说话呢。你来了,正好介绍一下。”耿光祖认识了,转身叫耿远昭说:“儿子,你过来,爹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你们二老祖的小儿子。我还是头一次见呢。”耿远昭撑不住了,悚然说:“爹,爹,你介绍的人在哪呢?我们咋看不见呢?”耿光祖说:“看这娃,跟你四爹一块的这个人就是嘛,咋会看不见呢。”老爹睁眼说鬼话,耿远昭顾不上深究,连拉带揪把父亲扶上了矮驴,碎步回了村里。
耿光祖通灵了,既能看见阳世上的人,也能看见阴世的鬼。村里年轻人迷信观念少,他们的见识是:“五爷一个大活人,一天往坟地里跑,这举动本身就不正常。能跟鬼说话,是不是患上了医学上的癔病。”上年纪的人们则认为:“过去常听说有通灵人,可多数都是些阴阳巫婆。五爹虽然迷信一点,但大白天见鬼,这不可能。”
于是,耿光祖再到坟地去,村里有更多的人跟着。遇到了二哥、三哥、四哥,他们指责耿光祖说:“这些个不懂事的东西,一个个鬼眉溜眼,领他们来干什么?快快打发回去。”耿光祖回头轰鸡一样,要那些个想见鬼的人都回去。可他身边又不能没有人,耿远昭和两个本家兄弟留了下来,陪着耿光祖与鬼说话。其他的人撤到远处,用望远镜往这边看稀罕。
那一天的耿光祖还见到了身着长袍,头戴小巾帽,手拿一把纸扇,斯斯文文的秀才老祖。老祖说:“你那年上山来,咱们见过面的。你不搬过来住,守在那边有甚意思呢?”耿光祖懵懂说:“我也不知道。要不你跟老祖宗说一下,让我过来吧。”秀才老祖答应了,拿了点耿光祖手里的巧克力扬长而去。
陪在身边的耿远昭苦于看不见,只好问:“爹,你又跟谁说话呢?”耿光祖说:“今天可见了个稀罕人,是咱们家的秀才老祖,还问我要了几口吃的呢。”说着,把手展开,耿远昭数了数,一个不少。耿光祖骂他:“越大越倒流了,连这么点数字都数不清。明明少了三块,咋就说没少呢。”
眼见为实,看到耿光祖跟鬼说话的人多了,各种意见和建议都亮了出来。耿远昭开始想办法转移老爹的兴趣,努力把他往人的世界上引导。耿光祖头脑有点发痴了,在家人的刻意安排下,到坟上去的次数少多了,只把给妻子送花草果品的事,托付给其他人代劳。每次回来,他都要盘问他们,看见了谁?有没有人捎话回来?上山的人无言以对,搪塞一通了事。
人好哄,鬼难欺,一个本家年轻人,受命往山上送花草,半道上扔在了山沟里。耿光祖见了他,瞪眼说:“年轻人做事,一点都不诚实。你以为我没去,就没有人看见了,东西就可以扔了?脚板子上吊,你哄鬼去吧。”年轻人只好承认说:“五老太,我是半路上看见两条蛇,害怕了,就没去山上。”耿光祖若有所思说:“那不是两条蛇,是咱们家的两个老辈子,专门测你胆识来了。看来,你不及格呀!慢慢锻炼吧。”
这档子揭伪之事,让其他受命上山送花草祭品的人,再不敢有半点敷衍。耿光祖的名气就大了,附近村落的一些老年人,上门来让他给先人捎话,问一些死者的情况。对此,耿光祖不含糊了,坚决拒绝说:“我这一辈子都在外面漂泊,从没见过他们,又怎么能认识他们。”被拒之后,人们又开始怀疑他能活见鬼的说法,说那都是耿家人瞎谣传呢。
这时的耿光祖识破了儿子的心计,几次亲自又到山上去送花草。冬日来临,一场落雪封了山道,不能外出的他白天坐在窑院里晒太阳,和一些上门来的老汉一起,有前言没后语瞎聊一通。到了晚上,就没人敢与他在一起了,因为住在老坟地的耿家先人夜里要来串门的。
耿家族人中有年轻人,在县城从事电脑生意。他带回来一台电子监控设备,人们坐在别的窑洞里,就可以通过电脑,看到耿光祖的一举一动,不过只限灯亮的时候。通过这种手段,家人发现耿光祖独在窑内,一会儿起来,一会儿坐下,好象在招呼着许多看不见的人。家人们看了惶恐又敬畏,都承认耿光祖活得通了阴阳,认为这不是装神弄鬼,是一种生死相贴的自然现象。为了对祖辈们表示起码的隐私尊重,耿远昭把架设的摄像头撤了,把晚上来打扰的人拒之门外。他刻意在天黑前,把老爹吃喝拉撒一切准备工作做好了,就锁了院门,领着老伴和佣人在自住的屋里看电视。
消息传回后套,耿光祖的几个儿女轮流回来,他们白天跟老爹有说有笑,到了晚上,就都躲了出来。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怪现状却令人匪夷所思。管理耿家房地产企业、并随着国家房地产业兴盛而大发横财的老三耿远丰,和管理着老家多个企业的耿远征,从北京请了医院的教授,从德国购回一只巨型狼狗。教授们给耿光祖做了体检,说老人的脏器功能都很健康,只是大脑中有一块阴影,可能是个小瘤子,也可能是其他的病灶。由于其所处位置,属于手术无法深入之地,加上老人的高龄,只能任其存在下去了。这也是几个儿女商议的结果。而那两只大狼狗,便成了为耿光祖守院的忠诚卫士。
时间久了,人们见惯不怪,慢慢认可了发生在耿光祖身上的怪现象。儿女和佣人渐渐习惯了他这种无害行为,有时就忘记了恐惧,推门进去,清扫或送吃食。每当这时,耿光祖都会恢复神智,说话也正常了。相安无事中,他的寿数又增了两岁,人也老成鸡皮鹤首的一个寿翁。村里有几个闲汉就赌上了,竟猜这个从外地归来,能通鬼神的老汉,究竟还能活几年。耿光祖知道后呵呵呵笑了,一如继往活着自己不知由谁定下的人之寿。
这天夜里,姣姣和几位哥嫂上门来,和耿光祖说笑了半晚上。黎明,大家说要到一处较远的地方,赶一个古老的大集会。耿光祖欣然一同而往,留下一个老朽的皮囊,如睡着了一般躺在炕上被窝中。天亮了,耿远昭进屋叫不醒老爹,把手放在鼻孔前一试,觉不到呼吸了。
老爹真的走了,耿远昭悲悲切切地告诉了家人。正好回来的耿远才,摸试过父亲的身体和鼻息,坚持说老爹还活着。医院的大夫被请了回来,先进仪器反复救治无效,又测量不出人究竟是生是死。维持了三天,众儿女都归来了,全家人开了一个会议,才对外宣布了死讯。
穿上了老衣的耿光祖平静地躺在炕上,供孝子贤孙们履行完所有的丧葬仪式。第七天一早,太阳还没有出来之前,他被殓入一副厚重而精雕了花鸟龙凤图案的柏木寿材中。随着呜咽的喇叭声和儿女们一浪高过一浪的哭嚎,他被下葬到了姣姣先入为主的那个地下墓穴。穴门用砖头砌住,用水泥勾了缝隙,跟着五米多深的穴坑,被耿家儿男的一锹锹黄土填平,并堆出了一个大坟丘,上插一根挺直如旗杆般的带着纸幡的引魂杆子。这一堆新黄土向人们宣告,耿家的又一个老先人走完了他八十九岁的人生,入土为安,往生极乐世界去了。
殊不知,耿光祖野跑的魂魄姗姗归来,找不到被窝中的肉身子,不由有点急。很快,他明白了一切,无悲无喜地出了窑门,出了大门,顺着熟悉的山道往老坟地走去。
在墓窑中,耿光祖找到了自己尘世的载体,一抖便合而为一。他睁眼一看,漆黑一片,竖耳一听,死一般的宁静。宁静到了极致,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与脉动清晰而均匀,咚咚如鼓点,呼呼如风声。一丝亮光从细如发丝的棺缝射了进来,耿光祖知道那是随葬的天灯正在燃烧,它们应该有七盏,是阴阳埋人时的一种讲究,实质为了尽快耗掉墓中氧气,使死者能保存的更为长久。他还知道,灯灭之后,活着的自己会缺氧而亡,任何的扎挣都是徒然。如此活着被埋在土里的死法,真是一场人生最富浪漫的体验,是一种天意的成全。就在不久之前,他就胡思乱想过,要活着自葬在这地下的窑洞中,现在好了,一生的坎坷终于获得了最后的心想事成。
耿光祖敞怀大笑,直到缝隙中的亮光一点点由弱到灭,觉得胸口一闷,顷历瞬间的懵懂,便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虚无散去,黑暗中亮出无数眼睛,先人们的面庞隐隐,有的微笑,有的严肃,有的若有所思。转瞬之间,面孔消失,无数的门开合,无数条血液之溪,在地下树根一般纵横交错,蠕动出一个暗红的通向时光深处的鲜血之网。
耿光祖的身体入网了,灵魂却穿网而过,从地底下走出,就看见了儿时梦游过的村落,祖先的村落,笼罩在青幽幽的蓝光之下。
2005年12月11日始
2007年7月17日初稿成
2008年2月3日春节二稿
2011年2月28日三稿
2016年10月14日第四稿
宗力杰,笔名:亚宁,1965年生,内蒙古大学新闻系毕业,在新华书店工作近三十年,现定居西安。曾爱好诗歌多年,长篇小说创作多部。《乌鸦落过的村庄》属长篇处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