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的匪窝,抱犊崮上惊天大案
清末民国时期,抱犊崮曾是土匪汇聚的巢穴。沂蒙山区大大小小的众多山崮,大都有过土匪活动的痕迹,尤其是抱犊崮,曾是多股土匪混迹的场所。隐藏于山野之间的小细节,填充了大历史的丰富空间。
2017年8月26日,航拍的抱犊崮国家森林公园。
兰陵与小牛犊
抱犊崮位于临沂和枣庄交界处,其方圆数百里内的山区,有四个县接壤,分别为兰陵、费县、山亭、滕州,主峰抱犊崮海拔580米,有“鲁南擎天柱”之称。
从古至今,抱犊崮数易其名。汉代称作楼山,魏晋称作仙台山,唐宋时曾叫抱犊山,明清时期称君山。相传东晋时,道家葛洪辞官归隐,抱着一头小牛攀上山顶,等到小牛长大后,一边种地,一边修养身心,后来皇帝封他为“抱朴真人”。此后一千余年,农民登山种地者,没法将犍牛赶上去,都是抱小牛犊上去,等到小牛长大后才开始耕种土地。抱犊崮之名,由此而来。
抱犊崮周围,尤其是以兰陵镇为中心的区域,曾创造了辉煌的文化。兰陵二字,由屈原命名,“兰”为圣王之香,陵为高地,有“圣地”寓意。首任兰陵令荀子,是儒家重要代表人物。南朝萧氏皇族亦出自这个地方。李白所谓“兰陵美酒郁金香”,就是指的这里。
可是到了上世纪初,这里已成为土匪的渊薮。
抱犊崮。
有一年秋天,我在沂蒙山区寻访土匪的踪迹,在去郭泉村之前,先去了苍山(几年后改名为兰陵,终于和历史文化对接起来)。我在当时的文章中写道:“走出城外新建的汽车站,回头望了几眼'苍山汽车站’几个大字,好像在哪儿见过,就想起了一部前些年在鲁中南农村非常有名的地方戏《跑四川》。这部带有浓重的鲁南风味的地方戏,一度曾经占领沂蒙山区几乎每个县级电视台的重要时段,村中老者彻夜守候,观之如潮。这部戏讲述的就是一个苍山人和四川媳妇的故事,戏中苍山汽车站曾经多次出现。除了《跑四川》,苍山还以大蒜出名。县城中央高高耸起的大蒜塔向人们展示了这个农业大县的魅力。”
在县城简单停留后,我坐上一辆通往抱犊崮的班车。一路行进,山越来越高,绿树成荫,古木环绕。终于到了抱犊崮山脚,仰望山崮,果然有挺拔之势。锥形的山坡不断向上聚拢,抵达山顶时,四周悬崖呈现出典型的崮的风貌。除了一条陡峭的小道,没有别的通向山顶的道路。而在山顶,则出现二十余亩平整的耕地。东望临沂,西望枣庄,颇有气魄。
被称为“民国第一案”的临城大劫案是抱犊崮山区最著名的土匪事件。图为民国时期的土匪。
土匪“天堂”里的外国人
抱犊崮山区最著名的土匪事件,是被称为“民国第一案”的临城大劫案。
1923年春天,京沪第12次快车,行至临城沙沟山时,司机发现路轨被拆,刹车不及,车头及前半截车身脱轨歪斜。车停住后,一众土匪登车劫掠,绑架人质二百余人,其中有欧美人三十多名。这些人质都被赶到了抱犊崮山区,其中试图反抗的英国人罗门斯,被杀于荒野。
这趟列车是当时交通总长吴毓麟花重金从美国订购而来,车厢为全钢打造,外面漆着蓝漆,俗称“蓝钢皮”——在当时的整个远东地区,这样的列车只有一列。能坐得起这样的火车的人,其身份地位可想而知。
一等车厢里,有美国总务司安迪生的代表鲍育、法国公使馆参赞茹安等外国政要人士,他们是来参加中国关税会议的。另一群外国人,如《中国远东金融商业报》记者亨莱,《大陆报》记者李白斯,美国《密苏里新闻报》驻远东记者鲍威尔等新闻界人士,是为了到山东采访一项黄河水利工程而来。
在火车上,鲍威尔和同屋的法国人贝吕比闲聊。他告诉法国人,火车刚刚进入山东境内,处于三省交界处,是土匪的“天堂”,他愉快地说:“我们现在正处在土匪窝里呢!”然后,就真的进了土匪窝。
劫持人质的是自称“山东建国自治军”的土匪武装,首领是二十五岁的孙美瑶。孙氏兄弟因触犯军警,祖居宅院被焚毁,便落草为匪,成为抱犊崮一带的主要匪帮,他们意在招安,走向仕途,这就与别的土匪大不相同。
人质们度过了一段匪夷所思的生活,尤其是那些外国人质,接下来的生活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一位叫李·所罗门的“洋票”后来这样描写到达抱犊崮时的情况:“头12小时内,我们都只穿着衣衫、内衣或睡衣,等到了首座堡垒时,匪徒们才发回给我们自己的衣物。总之,我们与匪徒几乎没有分别,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匪徒的穿着有一部分是他们从火车上偷来的,其余则是他们自己的。有些匪徒有四五件中式外套以及一些我们的衣物。他们个个有手表、珠宝等东西,新来这儿的匪兵大多衣衫不整,然而武器装备齐全精良。”
事件引发的国际震动超出了预想。有外国军舰开始在渤海湾游荡,正处于府院之争的北洋政府在武力解决和和平解决之间举棋不定,这个事件又成为府院两方争夺的筹码。各国记者和家属齐聚枣庄,这个因铁路而闻名的城市,一下子成为全世界媒体的焦点。人们惊讶地发现,人质中并无日本人,而日本驻华人员却活动频繁,甚至有军队在调动。证据表明,这并非只是一次普通的人质绑架事件,其背后隐藏着复杂的政治角力。
插一句题外话,临城,就是现在的薛城。枣庄,这个铁路和煤矿带来的城市,之后还因铁道游击队载入史册,注定了在中国交通史上留下浓重一笔。
冷静下来的北洋政府和西方政府最终倾向于和平解决。后来,在各国的干涉之下,土匪释放了全部妇女和儿童,还释放了另外一些人质:和孙中山的组织有联系的;曾参加过海州暴动和亳州暴动的;家里不足四十亩地的;有医务百工技艺的。一家人同时被掳的,只留一个,有父的不留子,有兄的不留弟,有夫的不留妻。
最终,人质被全部释放,孙美瑶也被成功招安,匪众被收编为山东新编第一旅,他成为旅长。但他并没有真正取得北洋政府的信任,这一年冬天,兖州镇守使张培荣设了一场鸿门宴,结果了他的性命。
有一件小事需要记录一下。1941年,美国人鲍威尔在上海被日本兵抓捕,投入了提篮桥监狱。在牢房里,他惊奇地发现,同处一屋的英国人,居然是当年“临城大劫案”的人质之一。他在回忆录中写道:
当这两位山东土匪的前俘虏,此时此刻重逢于斯,禁不住紧紧拥抱在一起,异口同声地喊道:“我喜欢中国土匪,不喜欢日本流氓!”
2004年10月31日,抱犊崮,崮顶上香的老人。
土匪的构成要素
孙美瑶被招安后离开了抱犊崮,但这里的喧嚣并未停止。
当时的临沂县,进入民国后最早的土匪王为,便盘踞在抱犊崮。也可以说,抱犊崮开启了鲁南地区的“土匪时代”。1916年4月,被沂防营营长张华亭击毙。后来被收编的张继先,也曾是这里重要的土匪之一。
也是在这一年,刘黑七加入匪伙的第二年,其结义兄弟刘黑八被官军打死,他便逃到了抱犊崮。此后十多年里,抱犊崮以其险要封闭的独特地形,见证了一股股土匪的行迹。最多的时候,有十余股土匪遍布在抱犊崮周围,大大小小的山峰,成为土匪的巢穴。
《续修临沂县志》记载:自民国5年(1916年)至民国24年(1935年)的19年间,打家劫舍的股匪,有名的50余股,曾流窜数省的刘桂堂匪部,更为全国匪患之首。至于昼伏夜出、栖身草莽的散匪,更无从统计。
1922年,刘黑七被兖州镇守使何锋钰打垮,投靠最大匪首孙美瑶,并参加了第二年的“临城劫车案”。孙美瑶受招安被杀后,刘黑七与张黑脸收容被遣散的匪众千余人,又回到山区。不久,张黑脸南入江苏,刘黑七留在鲁南,到1925年又发展到千余人马,号“刘团”,自称团长。
当时土匪的构成,除了孙美瑶这样的乡绅,大部分是贫苦农民,贫穷并非仅是向善的原因,还是恶的自留地。另两股势力颇有意思,他们的加入,使得乌合之众的土匪增添了专业色彩,在与正规军的抗衡中,屡屡得胜。一股是一战后从欧洲返回的华工,他们懂得使用军事设备、工程施工。比如抱犊崮山顶的一条战壕就是他们修的;他们还开凿了一个大山洞,用来储备粮食和枪支弹药;他们在山上修了一个蓄水池,解决了缺水的现实。
另一股,来源于各路军阀部队。比如1917年张勋复辟失败后,定武军散布各地,其中一些官兵沿津浦铁路南下,被孙美瑶收编。另外还有一些土匪是直皖战争之后,由一些溃败的皖系官兵或者逃兵组成的。
前排左三为孙美瑶。
兵匪一家,在那个时代,这句话非常恰当。从田中玉到张宗昌,再到韩复榘,每一任山东最高行政长官都曾对鲁南地区的土匪用兵,或剿或抚,最终趋于失败。比如田中玉督鲁期间,曾派兵包围抱犊崮达18月之久,擒杀匪首孙美珠。孙美珠之弟孙美瑶为挽救危局,铤而走险,这才发动了临城大劫案。
不同势力聚合而成的土匪,对当地构成了极为恶劣的影响,那种惨痛的经历,不时透过文字传递给大半个世纪后的我们。
作家王鼎钧出自兰陵王氏,他在回忆文章中写道:“北伐前后,土匪以沂蒙山区为根据地,抢遍了鲁南的乡镇,兰陵也不例外。”他刚出生时,家里“遭土匪洗劫,不但财物一空,还筹措了一笔钱赎肉票”。待到王鼎钧懂事,祖父曾获“太平洋万国博览会金奖”的生意消失了,“酒厂空余平地上的一棵梧桐……”
上世纪30年代末,八路军挺进山东,罗荣桓确立了“以抱犊崮为中心,向北向西连接大块山区,向南向东南发展大块平原”的战略思想。自此之后,抱犊崮不再受土匪困扰,进入了崭新的历史叙事。
山东省枣庄市山亭区北庄镇抱犊崮国家森林公园南1公里处侯宅村,八路军抱犊崮抗日纪念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