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木竹巴的辉煌与落寞05：沉疴已久的困局
原创白发布衣的藏地读行2021-02-11 15:57:36
《西藏的教派时代》第十六篇：
今天是农历除夕，向多年来陪伴老布的各位书友们，致以最崇高的新年问候，是你们的鼓励，支持老布一路走来。
遥祝各位在新的一年，牛转乾坤、牛气冲天、嘎嘎顺利！
上一篇《帕木竹巴的辉煌与落寞04：崭露头角的不世英才 》里讲到，绛曲坚赞被送到当时掌控卫藏的萨迦派学习。
学习期间，他深受萨迦法座的器重和青睐，在返回帕木竹巴前夕，萨迦法座拉住他和自己儿子（洛追坚赞）的手，说道：“你们兄弟，日后应互相扶助。”
不但如此，萨迦法座还签署文件，要求帕竹万户将一些属民和产业，划归绛曲坚赞所有。
拿着文件回到帕竹的绛曲坚赞，没想到帕竹万户根本就不搭理他。呈上去的文件跟石头一样沉入了水底，绛曲坚赞只能退而求其次，只请求划拨两块口粮田，但时任万户长坚赞加布用鼻孔对着他说：“晒着太阳等待吧！”
这位万户长是多杰贝的后裔，乃是康地郎氏家族的分支。虽然其家族已经迁居帕竹数代，但和帕竹郎氏间依旧存在着难以言喻的纠葛。
当年，9岁的绛曲坚赞想去萨迦学经，便遭万时任户长（宣努云丹）作梗，宣努云丹送去萨迦的，正是自己儿子的坚赞加布。
现在，已继任万户长的坚赞加布，又怎会对昔日的竞争者有好脸色？！
在这段时间里，帕竹政权还出现了一个非常诡异的情况。
很多事藏文史料都记载，绛曲坚赞刚刚回到帕竹，就得到了元顺帝的册封，成为了帕竹万户长。
《西藏王臣记》有这样的记载:“于是，司徒（绛曲坚赞）至卫地，不久，大皇帝赐予水晶玉印虎头纽，封万户长之职。壬戌年(1322)八月中旬之前，坚赞加布为万户长……时值喇钦·洛追坚赞为受具足戒，由帝都返回萨迦，……(帝师)即免洛追坚赞职。壬戌年九月九日宣布扎符谕旨，十四日接管乃东”。
要知道，撰写了《西藏王臣记》的五世达赖喇嘛是绛曲坚赞的铁粉，从不吝溢美之词。
所以，他写的也不能全信。
但在其他藏文史料，如《红史》、《新红史》中皆有类似记述。国外藏学家伦纳德.W.J.范·德尔·凯普（美）、佐藤长（日）也持相似观点。
这种情况非常令人疑惑，在绛曲坚赞回到帕竹两年多的时间里，帕竹万户居然有两个钦命的万户长。
如果这种情况是真的，坚赞加布就更不可能划拨属地了。
说难听点，没弄死他就不错了。
1322年初，绛曲坚赞得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时任万户长手下有个官员叫贝杰，他是坚赞加布帐下的红人，曾多次奉命赴大都觐见皇帝。
不知觐见皇帝是不是调虎离山计，反正万户长和他老婆搞上了，为了永绝后患，坚赞加布干脆把贝杰给杀了。
贝杰的亲属当然不服，不断向萨迦派上诉。本来就算诉讼，也不见得能够获胜。
恰巧与绛曲坚赞私人关系良好的洛追坚赞（萨迦法座之子），获封“帝师”从中原返回，绛曲坚赞就去走了私人门路，请他出面处理。
洛追坚赞和蒙古断事官一起，上奏朝廷免了坚赞加布的职务，任命绛曲坚赞为新任帕竹万户长。
从这时起，20岁的绛曲坚赞便和帕竹政权，一起走上了艰难的崛起之路。
心怀不满的坚赞加布在离职时，将官寨内的所有财物全部打包带走，空空如也的帕竹府库，老鼠进去都流着眼泪离开。
史料记载，绛曲坚赞接管后，府库里能吃东西有：“切碎的熟马肉一腿，炒熟的青棵一袋，麦子十五升、青棵酒半挤奶容器；
容器有：有耳的穿底石臼一只、穿底大锅一只、穿底铜勺一把、青瓷粗碗四个；
坐具有:穿底羊毛软垫一张、穿底绪边坐褥四个、破旧的浮绪栽绒一度(两手伸开的距离)；
佛像及供具有:小灵塔三座、《十万般若颂》一部；
除此之外，能拿走的都一扫而空，甚至连门栓都没留下。”[1]
而且，帕竹百姓似乎也不看好这个年轻人，在绛曲坚赞举行典礼时，“寺属百姓除赠送一头犏牛之外，谁也不郑重对待(我的就职)。”[2]
更为严重的问题是，绛曲坚赞虽目光远大，但却没有任何执政经验，身边也没有辅佐的班底。白手起家的他，第一次任命官吏就吃了识人不淑的大亏。
他的第一位管家名叫敦巴·旬努卧，这是个年过六旬，老成持重，并忠心耿耿的人。
但济世能臣不是光忠心耿耿就行，这老人有个极坏的缺点，就是贪财。
在任职总管的8年里，他以权谋私，中饱私囊，帕竹的财力不但没有丝毫积累，反倒欠了别人“一千两黄金”。[3]
不但如此，他还造成了属民和政权间的隔阂。
属民们辛苦所得的赋税上缴了官署，被以总管为首的官吏们贪墨了，以至于绛曲坚赞连衣服、靴子都不敷用。
绛曲坚赞以为属民们没有上缴贡赋，而属民却对官员怨声载道。
最终，绛曲坚赞不得不罢免了他的总管职务。
念在他多年服侍的份上，绛曲坚赞并没有施以惩罚，也没让他退赔财产，但期间欠下的债务，还得绛曲坚赞想办法偿还。
就在第一任总管任职的八年间，绛曲坚赞已开始为扩大帕竹的辖区面积而奔走。
在任职万户长之初，他便认定与帕竹接壤的雅桑万户，是萨迦派钉在背后的一颗钉子。
当年雅桑万户从帕竹分割出来时，二者间的属地并没有明确地划分，之后帕竹势力孱弱，很多属于帕竹的属地被雅桑万户强占。
为拿回这些属地，绛曲坚赞在成为万户长的当年（1322年），便向雅桑万户提出归还属地的要求。但他的要求遭到了无情的嘲笑，年轻气盛的绛曲坚赞愤而出兵。
但当时的帕竹实力别说是打击敌人，维持吃饭都成问题。
你想想，第一任总管把帕竹贪的，连绛曲坚赞的衣服、鞋子都成了问题，又如何能支撑发动战争，这么昂贵的游戏？！
战争的结果是围攻了十天，“但(我们的)仆从有一半成了他人(即雅桑)的人，因而未能攻克谿卡。”[4]
士兵都跑到对面吃饭去了，这仗自然没法获胜。
次年，不甘心失败的绛曲坚赞，又进攻了一次，结果不用猜也知道。
需要申明一点，在吐蕃王朝时期，赞普们经常能聚集起数以万计的军队发动攻势。但在萨迦、帕竹的时代，卫藏地区的战争规模，也就类似于两镇村民的械斗，人数过千就是不得了的大战。
帕竹和雅桑虽都号称万户，但按户籍统计资料，两个加起来还不到六千户，所以都没多少武装力量。
另外，之后绛曲坚赞曾以自己恩养的一百多个侍卫，来威胁萨迦本钦（萨迦最高行政官）。这也说明了，除非调元军入藏，否则萨迦派也没多少常备军力。
战场上没法打垮雅桑，绛曲坚赞转而谋求以诉讼的手段解决问题，1325年，帕竹的一纸诉状放在了萨迦本钦的案头。
这肯定是个无奈之举，以一个年轻人的心性来说，如果能用简单粗暴方式的解决问题，谁会在诉讼的繁文缛节上耗费精力？
而且，这也多少反映出，绛曲坚赞在政治上的不成熟。
战场上拿不回来的东西，要是能在谈判桌上得到，早就天下大同了！
不出意外，即便手里攥着“帝师”和宣政院签署的划拨文书，他还是一无所获。时任萨迦派本钦（俄色僧格）倒是没自己打自己的脸，帕竹的申诉在法律层面得到了认可，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郎氏家族史》中，绛曲坚赞无限慨叹写道：“诉讼我方胜利，真理也在我方，但是却敌不过雅桑人世世代代积累起来的财富，蔡巴又做雅桑的后盾。雅桑巴将其胞弟奉献给本钦，把(领占地)当作私有庄园来管理，百姓亦被他长期领有，自是直、茨和赛卡等地丧失于雅桑……因为雅桑人有强大的后援，故我不得不吞食沮丧的糌粑团。”[5]
内外交困的窘境，时时刻刻撕咬着绛曲坚赞的心，但他不能表现出任何一丁点的沮丧，否则周围环视的斗犬们，将会冲上来将他和帕竹一起撕成碎片。
在这段接近十年的黑暗岁月里，绛曲坚赞就像是鼓起的风帆，在无数挫折中拖着帕竹奋力前行。所幸，再黑暗的梦魇中也有微弱的晨曦，他也在这段时间感受到了些许的慰藉。
1328年，萨迦官员阿都拉来帕竹处理前任万户长的诉讼（坚赞加布一直也不消停，终生以找麻烦为己任）。
案件处理完毕后，阿都拉并没有马上离开，他很喜欢这个志向远大的年轻人。在留驻期间，阿都拉教导绛曲坚赞如何识人，如何教育仆人，告诫他要修葺房屋，要多种树，凡事要考虑周全。
阿都拉还教导有些心灰意冷的绛曲坚赞，“人们(境遇不好)总是怪罪时间不吉利，时光岂有过错？
往昔噶当派和止贡派曾有兴盛昌隆的显赫岁月，现在却变成了萨迦派和蔡巴噶举派发迹。难道是噶当、止贡把时间出售给萨迦和蔡巴了吗?
这岂是岁月的罪过？
这是我们人的过错！
往昔天空也升起太阳，亦降落雨露，地上种的庄稼全都结籽，这与现在情况有何不同么？
如果我们人的德行好，日月就吉祥，你本人要做到行为善美，这样必有吉祥的岁月”[6]
这番话让绛曲坚赞豁然开朗，重新鼓起了奋斗的勇气。
他不再因失败而抱怨命运不公、世道不济，而是抖擞精神，努力经营，寻找人才，任人唯贤。
他开诚布公的，向下属承认了犯下的错误，号召他们一起艰苦奋斗，并以身作则，生活俭朴，严守戒律、过午不食。
鉴于当时宗教界的腐败状况，绛曲坚赞专门在衙署安设了三道门，最后一道门，严禁妇人和酒汉出入。
之后他整顿吏治，任命旬奴桑布为新任管家，重新梳理帕竹的政务，大力推行谿卡制度，。
这次，绛曲坚赞不再放任总管全权处理内政，而是事必躬亲地进行检查和督导。在检查中，发现有不称职的官员，他毫不客气地尽数革除，帕竹的官僚体系为之气象一新。
《郎氏家族史》中记录了他对税收的关注，“阴上蛇(1329)年六月，我接管了都秋等地的帐册，八月接管了钥匙。蛇年一年中，我亲自前往各百户处结算他们的田租、地价和所有进项收入。”
万户长亲自跑到田间来收税做法，怎能不让官员们噤若寒蝉。
在他的感召下，帕竹官员也运作了起来，奖励开垦农田，减免属民的苛捐杂税，维修房屋、种植树木、修建桥梁。
在谿卡制度的设计中，属民拥有自己的“口粮份地”，生产热情空前高涨，“三四年内，财政收入明显转好，债务基本还清了，收入也有了盈余……”。[7]
绛曲坚赞终于可以，不用为衣服、鞋子发愁了。
同时，他也不再忌惮萨迦官员的压力，以泰山压顶之势逼上任万户长交出了在“雀”(今山南琼结县境内)和“门嘎”(今山南扎囊县朗赛林一带的封地，消除了帕竹内部的祸根。
帕竹万户气象一新的崛起，让萨迦派感到了威胁，山雨欲来的浓云，正在绛曲坚赞头上聚居。
参考书目：
[1][2][4][8]、《朗氏家族史》__大司徒·绛曲坚赞；
[3] [10]、浅论大司徒绛曲坚赞的文韬武略_布桑；
[5][6][11]、大司徒绛曲坚赞生平再研究__吕崇民；
[7] 、帕木竹巴政权的前身_帕木竹巴万户_王献军；
[9]、西藏历史上的卓越人物绛曲坚赞_郭卫平；
[11]、《西藏通史》__陈庆英；
详解历史细节，厘清来龙去脉，视角不同的中国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