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海拾贝】古德英/一株草的涵养 / 四六文摘

作者简介

古德英，广州，公务员，文学爱好者，毕业于中山大学中文系，作品发表于《西部散文选刊》《作家》《南粤作家》《八方美文》《乡土作家》《中国旅游文学》《首都文学》《高原文艺》《白荷》等多个公众平台及刊物。作品连续多年入选《全国司法干警优秀作品选》。

作品欣赏

一株草的涵养

文/古德英

轻而又轻地，我逐一提起它的茎蔓，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扭伤它脆嫩的命运。我用一条条细长的绳子，将这些茎蔓捆扎在芒果树身上，再帮它把蔓须绕在树皮的皱褶里，用力适中，全神贯注。这将近花了我一个小时。

我缓缓站立起来，凝视着这株草，仿佛要洞悉它的内心世界。

这时，它的一部分茎蔓、柄叶翻转过来，树杈状的叶脉清晰可见，可仍不失整体的绿意茵茵，蓬勃苍翠。欣赏一株赏心悦目的绿植，就如聆听一首心仪的优美的乐曲一样，惬意无限。它的茎蔓呈浅绿色，嫩生生的，颀长蜿蜒，宛如一条条游走的不动声色的青色飞蛇。“飞蛇”每间隔半拃来长就长一个节，节的一边长叶柄，另一边长蔓须，下一个节，叶柄与蔓须就交换了位置，如此错位生长。叶柄修长，伸出去，再在叶柄上长出五片边缘带锯齿的椭圆状叶子，中间的一片特别阔大，其余四片俩俩相对，均匀对称，像一只只张开的绿莹莹的手掌。

这是一株五叶神草。

一年前，我调入本单位时，它赫然跃进我的眼帘，当时只觉得它眼熟，并不知道它的名字――后来是一位谙熟草药的同事告诉我的。它匍匐在办公楼东头的一棵芒果树蔸边，矮矮篷篷的一丛绿，起先以为是三四株，拨开浅浅的葱绿，才知原来只是一株。三四个月过去了，这株草也不见长，单是婆娑了些，浓密了些。说它匍匐，也不全对，五叶神草有着昂然向上的姿态，尤其棕褐色的新茎头，探头探脑，伺机而动，始终保持着扶摇直上的气象。它是一株有上进心的草。我根在农村，对草木有着淳朴的情感。小时候，在我的家乡粤西，房前屋后，崖上坳里，渠畔路边，到处都是草木，天天浸染在草木之间，连呼吸都带着草木的清雅。五叶神草是一味中药，曾经救过我一命。那是我读初二的时候，生命同我开了一个大玩笑。那天，我的上唇突然长了一个毒疮，一夜之间，脸蛋肿胀得像头猪，父母赶紧带我到镇医院诊疗，打了三天消炎针，毒疮非但不见一丁点儿消退，反而更为肿胀了。医生说，可能是恶性肿瘤，爸妈一下子慌了神，准备卖牛卖米，筹钱送我到50公里外的县城大医院。这时，急吼吼地来了一位远房亲戚，镇定地对父亲说，他有一个偏方，效果奇好，有过治愈类似病例的先例。此时的父亲已六神无主，只有任由亲戚去捣弄。亲戚到田间地头走了一遭，就回来了，带回了一些常见的野草，其中最多的一味就是五叶神草。亲戚将野草洗净后剁碎，放在广勺里，一记一记舂碎叶片，舂到变成一碗酱的时候，取过一块纱布，将酱包起来，用手用力压，沥出汁水来，汁水青绿，匀匀的、糯糯的，整一碗。要我将汁水喝下，然后将纱布里的那些被舂碎的草药，平摊开来，敷在我的唇上。次日，我的疮就消退了一半，如此每日三次，一个星期后，我的身体竟奇迹般地康复如初了。原来五叶神草富含皂苷、黄酮，有清热解毒、消肿散结的药用功效。自始以后，我对五叶神草有了一种别样的情愫和全新的认识。工作后，我来到了大都市，灯红酒绿的富足并不能掩盖我对草木的爱。在这尘嚣弥漫的一隅，铺染着一抹盈盈绿意，怎不叫我心驰神往呢。我常在工作之余，来到五叶神草的身边，驻驻足，浇之以水，清理一下它根部的杂物，捋一叶呢喃的新绿，与之对视，与之神交，仿佛它是属于我的，而它，扎根之日，似乎就盼望着我的到来。

一日，我特发奇想：何不助五叶神草一臂之力，帮它完成攀高远眺的愿望？于是出现了文章开头的一幕。五叶神草的本质是多年生攀缘草质藤本植物，有类似瓜篓、牵牛花一般的蔓须，但进化不完全，蔓须短小且娇嫩无力，也没有螺旋纹一样的腰，单靠它自身的力量是很难实现理想的。次日上班，一搭眼——生机!五叶神草攀援在粗糙的芒果树身上，拼命向上生长，那擎举着的漾动的新茎头，在微风中对着我吟吟地笑。它，似乎比昨日蹿高了一拃多，棕褐色的蔓须引领着，高高擎出，开着叉，向上探着，像蜗牛长长的两个触角，又像毒蛇的信子，展现出生命的无限张力。从嫩茎节的鞘囊中露出来的新叶子，是那么小，那么充满灵动，颜色更是嫩得叫人心慌。一身油绿滴翠的老叶层层叠叠，簇簇序序，似乎正在上演一簇簇属于自己的时装秀。看来我做对了，五叶神草一改原先的一蹶不振，用崭新的形象回报了我的帮扶。此后，五叶神草每天均以一拃来长的速度向上生长。在那旭日初升的早晨，我似乎听到它嗖嗖地拔节的声音。为防止簇新的茎叶从高处悬垂下来，我不得不再次拿来绳子，将它们固定在芒果树身上。为什么提起、捋高、绑定后的五叶神草生长得如此快呢？我突然顿悟：原来植物如同人类，只有辅之以必要的帮扶，提供足够的空间和平台，它就会信心倍增，大展身手，一路伸胳膊踢腿向前冲，演绎生命的精彩，实现它的崇高目标。

都市的人类，习惯于给树木垒砌一围矮矮的花坛。单位的芒果树也不例外，树头的花坛有两个竹簸箕那么大，五叶神草就长在坛里。五叶神草喜阴，芒果树的繁茂绿荫正好成就它的喜好。五叶神草的鲜嫩与芒果树的粗糙，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可彼此之间又相互温存、相互依恋。葱绿滴翠的五叶神草，与芒果树身缠缠绵绵难舍难分，常年为皴裂的树皮系上一条绿色的围巾。花坛里，还有其他绿植，它们是五叶神草的兄弟姐妹。车前草个头并不高大，却长着宽大的叶子及周围附着许多褐色籽粒的穗子。长寿花是多肉植物，艳红的花朵细细碎碎、星星点点，缀在厚实的叶片上。富贵竹有些傲气，高昂起脑壳，轩昂地矗立着。齐崭崭绿茏茏的秋葵，叶子猪耳朵一般，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它们把五叶神草围在中间，若众星拱月，像诸臣拜王，也像子孙绕膝。一阵风吹来，五叶神草讲了一个笑话，一滩绿植就前仰后合地笑开了。一次，我准备拔掉五叶神草身边的杂草。这滩草知道了，众叶子马上窸窸窣窣地沸腾开了。“喂，五叶神哥哥，告诉主人，我们都是你的亲人，叫主人悠着点，别弄错了对象！”万物皆有灵性，它们是团结和谐的一家子。邻里交往中，五叶神草随意、率真，脾性极好。它虽然攀附在芒果树身上，但攀附而不寄生，亲近而不纠缠，分寸拿捏得刚刚好，不像野外某些草藤，使用下三滥的手段，将铁钩般的藤须勒进别的树皮里，入肉三分，吸吮树木的营养、汁液，长得比树木还粗壮，最后活活将树木吸干、勒死。也不像某些寄生藤，来无来处，去无去出，完全的一个寄居户，吸食人家的营养。五叶神草没有统治称霸的野心，不会干伤天害理的事，它收放有度，生机勃勃而不会肆无忌惮，它永远不会长到芒果树头上去。它的营养来自自己的根部，蔓须如纤纤玉手，柔软而无力，淑女般依偎在芒果树身上。五叶神草的蔓、叶都没有刺，婴儿的肌肤般顺滑，谁都可以触摸。不与树争高低贵贱，不与花争香斗艳，这是五叶神草的品格。

我已经习惯了五叶神草的存在，习惯了工作之余观赏它，习惯了把它作为区别其他单位的一种标志。这是一抹在城市的空隙中生长的绿。清晨，阳光出来了，轻柔地漫过大院，五叶神草伸伸懒腰打着哈欠地醒了。我走在芒果树下，头顶的叶丛里传出啁啁啾啾的鸟鸣声和麻雀的打闹声，真有几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的雅趣。正午，几缕阳光透过芒果树叶的缝隙，将五叶神草映衬得如绸缎般熠熠生辉。傍晚，我们在芒果树旁边的场地里打篮球，五叶神草像等着看热闹的孩子，挥着小胳膊，为我们呐喊助威。夜里，虫儿啾啾，星星很亮，五叶神草叶子的影子在地上摇头晃脑，像在唱着摇篮曲。雨后，五叶神草含着雨露，泛着浅绿，每一根经脉都清晰可见。微风中，五叶神草神清气爽，片片叶子颤颤悠悠，吐着迷人的青春气息，犹似一位位娉婷的美少女，跳着袅娜的舞姿，释放出一股股遮挡不住的活力和诱惑。夏日，天气溽热，五叶神草偶尔焉软，我便洒几滴水，没半天它又青翠蓬勃起来。“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五叶神草陶冶着我的性情，我虽然无法从它绰约的身段中读出唐诗、宋词以及各种散落的佳句，但它确实给予我亲切和温暖。亲近五叶神草，细细端祥，仔细观察，一切纷繁杂事，一切烦心扰事，都在观察与端详中，慢慢淡忘了。在五叶神草的陪伴下，我与黄昏中惆怅的自己相遇相知，与烟雾中迷惘的自己握手言和，五叶神草带我走进了一条清幽没有归期的修行。我生性实在，不擅曲意逢迎，混迹职场，固守己见，独来独往，坚信个人信条，被别人列为另类。曾经一度，我活得太严肃，呆板的脸似乎看破红尘，看到别人的缺点而看不到人家的优点，看到社会的黑暗而看不到光明，经常把自己孤立起来。近年来，我变得超脱起来，这般超脱，是步入中年后，挣脱自我囚牢之后的醒悟。五叶神草提醒我，蹉跎半生，不能再封锁自己，凡事洒脱点，人无完人，社会不可能洁净无瑕，但社会的主流总是光明的、温暖的、公正的，我与自己达成了和解。

在我的感染下，同事们也纷纷加入赏草的行列。他们在工作的间隙，来到五叶神草面前，站一站，坐一坐，瞅一眼五叶神草的形态，摆弄一下垂下的蔓须，或凑近五叶神草的叶子，闻一闻那淡淡的草香，舒缓一下疲惫的眼神，理一理杂乱的思绪。人与绿植融为一体，其乐融融也。草是心灵挚友，每天在促狭的办公室工作，自由空间很小，充斥的是人造物的死气沉沉，每个人都需要一些绿色植物来对情绪进行调节。五叶神草，抚慰了一颗颗焦躁不安的心，舒适的是视觉，愉悦的是内心。同事大多和我一样，来自农村，根脉皆是自乡间延伸而来，少时看惯了山水秀色，工作后两眼全是饥渴。看见草，就仿佛看见旧时的乡亲，儿时的伙伴。城市的喧嚣，让人或寄情于山水的悠远，或托付于花草的清雅。曾几何时，这种寄情，这种托付，人们只停留在难以企及的遥远他乡，而忽略了身边的美。城市生活是一种远离自然的生活，这一丛绿，又让我们局部折返了自然。

奔波在这片繁华躁动的城市里，我用感动的心怀注视着一株平凡草蔓泛泛的生长状态。

五叶神草啊，你是一抹和谐的绿，绿里阐释出一种广博胸怀，一种温暖向上，你是一抹盎然的草，更是一幅蓬勃的画。

我的五叶神草儿，这样叫唤你，我的心就软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