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一趟宋代合浦
前不久去了一趟宋朝,西北大学的陈峰老师带路,他对宋朝很熟悉,特别是他有一群宋朝的武将朋友,像曹彬、曹玮、吴玠、岳飞、吴璘、孟拱、虞允文、韩世忠……因为认识宋朝很多武人,他经常到宋朝去,告诉我不管去什么时候的宋朝,都不用太担心,宋朝大部分是治世,用元朝人的话说:“自景德以来,四方无事,百姓康乐,户口蕃庶,田野日辟。”
我们去了宋朝徽宗时的廉州。为了不让宋朝人觉得突兀,我们特地弄了两件宋服,一路宽袍大袖从西安出发,山遥水远,紧行慢走,辞夏入秋之际终于到了廉州府的治界。廉州虽然像杭州、汴州、徐州、广州、常州也叫“州”,但蜗牛不是牛,“州”与“州”不同,有点像现在的“市”,有县级市、地级市,还有直辖市。廉州只是广南西路下面一个“下州”,当时管合浦、石康两个县,只有7000户,约四万多人,其中合浦县六个乡,石康才四个乡。要知道当时广南西路首府桂州有20多万人,连容州也比廉州人口多,达七万多。廉州还经常受台风袭击。我们去的时候台风刚过,路边都是折断的树木,一些屋顶掀掉的瓦还没补回来。
我们先去看廉州码头。码头就在现在廉州中学附近,连着西门江,热闹非凡。码头靠着一个贸易市场,还有一个驿舍,身着官服的人在盖戳办理货物进出口手续。在一个船步旁,一些挑夫正把货物从岸上挑到船上,准备启航运往海南或越南。货品倒不少,有麻布、水果、铜器、漆器,还有砂煲瓦砵、锅碗盘碟、水缸菜瓮等,这些陶瓷器皿一看就是当地土窑烧的,粗糙笨拙,它们用稻草一层层垫着,装在舱底,顺便作为压舱用。
除了几艘大官船,大部分的船都是民船,丈把长,一张帆,有个竹篷晚上可睡觉,每只船只有三四个船工。他们说船要顺着岸线走,到越南的往左边,经东兴到越南的芒街、下龙;到海南的往右边,走安铺、湛江、雷州、乌石到徐闻过渡。廉州码头附近有个“海角亭”,挂着苏东坡的题词:“万里瞻天”。亭外不远处是沙滩,沙滩外头就是海水,现在这些地方已塞满房子。听说钦州的灵山县有个“天涯亭”,我们翻山越岭专程去看了,那地方比廉州更偏僻。人们喜欢说“天涯海角”,到了“天涯亭”,才觉得“天涯”甚于“海角”,更像是到了天地的尽头。
(合浦海角亭)
廉州街很热闹,人来车往,很多明显是外方人氏,北来南往在这里交易。数了一下那些铺号,除了米铺、油行、酒馆、药坊和卖豆腐、酱油之类,还有朱砂、玳瑁、苏木、沉香、食盐、香料、犀角、象牙、瓷器、织品、金器、银器、铜器、漆器、笔墨文具,以及各种果品店。我看到好几家卖蜀锦的,那些蜀锦颜色鲜艳,灿烂夺目,居然可以以物易物,做越南生意的人都直接用香料兑换。蜀锦店主讲四川话,他们说原来在云南大理也是开店卖蜀锦,后来那边打仗,才转到廉州来做买卖。一家叫“巴蜀月华”的蜀锦店老板说,三年前苏学士从海南回到大陆,途经廉州时经常到他店里聊天。“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难怪老苏在廉州呆了两个月,乡党乡音,落魄江湖的老苏一定在这里找到了许多慰藉。
廉州街头有几家钱铺,我们看到的顾客都是深目窄额的越南人。北方人说南方人说话像鸟语,越南话才像鸟语,我们一句也听不懂,只是看到他们兑换铜钱,店主说是越南人不会铸铜,这些中国铜钱在那边通用。越南人还喜欢到文具店买当地产的墨条,他们买墨条不是为了回去写字,而是很好笑地把它挂在腰带上,有的还挂着毛笔、角砚,大概是为了显示自己有文化吧。
廉州府街头有很多“真珠店”,店内真珠链、真珠佩饰、真珠粉琳琅满目,有的墙上还挂着用真珠织的真珠衫,价格令人咋舌。在一家“七珠池馆”,店主用一个瓷盘把珠子端出来让我们挑选,还拿出一本户口簿,上头职业一栏写着“蜑丁”字样,他称自己家就是皇上批准的采珠户,属于自产自销。他说,廉州每年进贡珠子,是几百年的规例,这些真珠虽然是进贡挑剩的,但质量很好。“你们有福,也是今年才有这么好的珠子。”
既然到了宋朝,我最想去看看廉州府的衙门模样。陈峰说府衙、县衙都没什么好看的,廉州属于硗瘠之所,边僻之境,因为路途遥远,气候暑湿,水土不服,很少人愿意到这里来做官,坐衙的大都是当地人,是一些“摄官”(代理官),无为而治。我们到了廉州府,一个门卫抱着一根长棍坐在门前石头上打瞌睡,他慌里慌张进去通报后,知府慌里慌张走出来,竟是一个连科考功名也没有的武官,听说陈峰是大学教授,这位姓刘的知府恭敬地请我们入衙详叙。他说廉州府在他之前流年不利,先后有四任知州死在任上,都嫌晦气,皇上没有办法,只好任命他为知州。“千里做官为吃穿。欧阳修的儿子欧阳晦夫就就在本府石康县当县令,他也是承乃父之风,像他这样愿意千里迢迢到这蛮荒之地保境安民的,可是稀罕得很。”他说,你们如有兴趣,不妨前往欧阳公处一叙,他平日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只需把石康的盐税收齐就行。
刘知州表面上是个粗人,言谈倒也知书识理,对读书人十分尊重。他说,廉州的科考蒙皇上开恩。全国各路参加礼部(教育部)进士考试的名额是十比一,广南东、西两路的举子达不到要求,但都按这个比例到京考试,只要到京城考场走上一圈,就能名列士林,有机会到衙门当代理知府、知州、知县。他还说,过去初试要坐船到雷州赶考,因为风高浪大,发生过翻船死人的惨剧,皇帝于是批准廉州府自己出题考试,通过后报送礼部。
刘知府看天色不早,请我们吃饭。席间言笑晏晏,又讲了不少廉州举子科考的轶事。他说,你们都知道科考很严,特别是卷面不得有任何涂改,但考试时间却很宽容,写字慢,考官允许延迟,天暗可以点蜡烛答卷。1199年,廉州考生刘嘉猷参加殿试,他50多岁了,参加过五次礼部省试,皇上特别照顾像他这样的考生直接考试,因为老眼昏花,脑子不好使,点灯答题到晚上九点才交卷,“廉州读书人少,他得了进士功名,被录用做了官,也算遂了心愿。”
我们去宋朝时,没有见到东坡,却见了流放廉州的陈瓘。他原是朝廷的四品大员,原在中央办公厅做事,因为上书批评章惇和蔡京,被流放到廉州已近三年,经常留连合浦城郊的东山寺。他请我们喝酒,谈经论易,说的全是佛家的出世之语。还拿出一本手抄本《合浦尊尧集》,一边喝酒,一边翻开来吟唱里头的诗词:
盘旋,那忍去,他邦纵好,终异乡关。向七峰回首,清泪斑斑。西望烟波万里,扁舟去、何日东还。分携处,相期痛饮,莫放酒杯悭。
陈瓘面容清癯,颊骨高耸,一副物我两忘的落拓模样。他一边与我和陈峰举杯相碰,一边说:“元祐八年,章惇拜相,问我在朝理政应以什么为重,我说朝廷这些年互相颠覆,凡介甫推行的,司马温公一派必反;凡温公认可的,介甫和他的人一概不买账,其实世上事并无绝对是非,对错只在分寸,这两人都是一条筋,一个是拗相公,一个自称迂叟,总是推倒重来,一味诛心,把满朝文武弄得无所适从。理政应该秉持公正,不能搞两个凡是:凡你所是我必非之,凡你所非我必是之。大宋就像一只船,移左置右,偏重哪一边都要翻船的。可惜章惇不听我的话,还是反复折腾。唉,去住总由天,天意人难阻。若得归时我自归,何必闲言语。喝吧。”
(此文据西北大学历史学院院长、宋史专家陈峰所著《宋代留给北海的一段记忆》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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