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一个内心快乐的陀螺(下)
老苏自号“老饕”,是个著名吃货,自诩“日啖荔枝三百颗”。“六月六,荔枝熟”,《本草纲目》说:“荔枝才过,龙眼即熟。”七八月正是龙眼成熟季节,合浦太守特地送来了当地产的龙眼。老苏没有说他在廉州吃没吃荔枝,但他吃了龙眼,有他写的一首叫《廉州龙眼质味殊可敌荔枝》的诗为证。
龙眼有个怪名:“荔奴”,顾名思义,龙眼是荔枝的奴仆,就像桑丘是堂吉诃德的奴仆一样。龙眼果然就是奴仆,比荔枝的待遇差了很多,极少能入文人墨客的法眼,他们吃了荔枝纷纷写诗作文,但吃了龙眼却一点诗情也没有。老苏才高于世,他在诗中历数龙眼的身世、模样、味道,还把龙眼比作繁星和珍珠,反正一句话,就是龙眼又好看又好吃,味道一点不比荔枝差。最后由果及人,感慨龙眼幸亏生在这蛮荒之地,免了像荔枝那样因为杨贵妃喜欢而受玷污(“蛮荒非汝辱,幸免妃子污”)。他真是本性难移。之前接到皇上赦令时,他还写检讨“这辈子不再求什么荣华发达,以后一定管住自己的嘴”(《移廉州谢上表》:“此生敢更求荣?处世但知缄默。”)文人虽未必脑生反骨,却差不多都有“好了伤疤忘了痛”的毛病。
流寓廉州的老苏像一条鱼回到了水里,泼喇喇恢复了生机。虽然已经六十有五,孔子说“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他一直就从心所欲,“贪婪”好吃,舞文弄墨,但好吃不贪于嘴,多情不溺于色。他自己觉得不逾矩,我们现在也觉得不逾,但逾与不逾,皇上说了算,所以他像一只皮球,从京都“滚”到杭州,杭州密州湖州徐州黄州惠州一路“滚”来,最后“滚”到儋州。
老苏的时乖命蹇,成就了他的文名,因为文章太好,盖住了循吏的官声。一如林青霞长得太美,人们忘记了她的演技;孔夫子培养了七十二弟子,人们印象中他只是一个摇头晃脑、“之乎者也“的教书匠,实际上孔二先生孔武有力、精通剑术,要不然他也不可能周游列国,还念念不忘“乘桴浮于海”,不敢想象一个弱不禁风的衰朽之人敢抱壮游天下的念想。老苏诗写得好,其实官当得并不赖。在徐州当一把手时,面对城门外二丈八尺深的洪水,他喊出“人在阵地在”(“吾在是,水决不能败城”),布衣草屦,身先士卒,率领军民筑堤抢险,取得了抗洪斗争的伟大胜利;至于在杭州疏浚西湖筑的苏堤更不用说了,但他背时倒运,一直走下坡路。
才情成全了老苏,也害他一生颠沛流离。宋史说:要是他稍加收敛,虽然不一定获得重用,也可以免除灾祸。(《宋史》“轼稍自韬戢,虽不获柄用,亦当免祸。”)但那样一来,估计只是世上多一个五代冯道一样的官场“不倒翁”或清朝王文韶那样的“玻璃球”,苏东坡要是不这样,他还是他吗?(“假令轼以是而易其所为,尚得为轼哉?)宋代是文化人的天堂,历史不能让苏东坡这样一个欧阳修预言“文章必独步天下”的才子蝇营于世,所以派定了要他“不见容于世”。
老苏讨人喜欢,不外“才”“情”二字。有人有才无“情”,像李商隐,显得高冷无趣;有人有情无才,情俗而滥,成了《红楼梦》里的薛蟠。苏东坡才高八斗,却天真诚挚,是真正的“性情中人”。他既“肉欲”又“杂食”,锦衣玉食不厌甘脆肥浓,萝卜青菜也能甘之如饴,偏偏才气又太盛,像一只木瓜汁液饱满,一不小心就流出来,吃野菜、咽粗饼,食猪肉都会诗兴大发。老苏还是个多情公子,回忆死去已十年的妻子王弗,“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岗”,让人一读一捧泪;侍妾朝云死后,他为她写的对联:“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让人唏嘘不已。与那个拥有泼天富贵的富二代相比,像老苏这样深情缱绻的奇男子才真正够得上“国民老公”的称号。
一个男人有消化万物的胃口,更有消遣万物的心态,还有什么能难得住呢?不管什么样的处境,东坡都能随遇而安,化苦为乐,以出世之心入世,用现在的话来说,一切听从内心召唤,努力把日子过得诗意盎然。就算住在海南的桄榔林中,吃芋头喝白水,他也觉得这林间茅屋像宇宙间的一个车子,遨游天地之间,自由自在。这境界与刘伶的“把天地当作房屋,把房屋当作衣裤”异曲同工,却不像刘伶颓唐放荡。
老苏的适时顺变,自娱自乐,貌似一个典型的“犬儒主义者”。但与犬儒主义者不同的是,他是真心热爱生活,内心并不颓废。他像一只陀螺,越抽打转得越欢;像一架手推车,越是重压越吱呀作响地歌唱。所有的落难之地,他都反客为主,认他乡为故乡。贬谪黄州当“民兵副营长”(团练副使),他把自己当成没有到外头当过官的黄州人;发落惠州,认为自己本来就是一个就是当地屡举不第的秀才;到了海南,又把自己当成叶落归根的海南土著,被皇上大赦回京,反成了远游他乡。遇到挫折他虽然也郁闷不已,被皇上降罪也心怀恐惧,但因为道释双修“大法”护身,很快就能化苦为乐,顺其自然,颠沛流离也成了游览奇境,觉得死了也值了(“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甚至坚信自己死后不会下地狱(“吾生无恶,死必不坠” ——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因此什么样的磨难都不觉得是过不去的坎,什么样的绝境都不绝望,只要活着,就不算太坏。
东坡崇尚道教,对王安石新政的峻急本能地反感,公开跳出来反对,被划入旧党;司马光重新出山,老苏不识时务,又认为尽废新法不妥,成为旧党的敌人。新旧两党,均秉持“非敌即友,非友即敌”的黑白逻辑,以东坡的才气,他本可左右逢源,却变成前后受敌;本可两头吃香,却变成两头吃瘪,连朝云也知道相公“一肚子不合时宜”——这冰雪聪明的女子仿佛是老天垂怜专门赐予坡公。但他“轻薄为文”、无遮无拦的个性,与忠公体国无关,相反,尽管屡遭贬谪,直到身处“地理僻远,复加瘴疠,自古以来,非谪徙流离之士鲜至焉”的廉州,始终坚持“立朝大节”。廉州的海角亭至今仍有老苏的墨宝:万里瞻天,谁都知道,这“天”就是“皇帝”,狐死首丘的孤忠之气跃然。可惜皇上昏昧,不明白这个道理,往往把文人性情当成政治品格,世人也习惯用道德尺子,衡量他们的淳朴天性。
1100年中秋过后,东坡启程沿着南流江经容县至梧州,沿水路北返,次年在常州溘然病逝。廉州盛产龙眼,但几乎没有什么名头。时下龙眼正熟,我一直遗憾廉州龙眼不能借东坡的龙眼诗火起来。虽然当地留有东坡井,以及后人为纪念老苏而筑的东坡亭等遗迹,但如果“东坡龙眼”问世,让人们每年大嚼甘果之余,记起一代文豪晚年在这里留下的快乐足迹,我觉得那才是对一个自由浪漫的灵魂最好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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