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的年俗是过年要开心
人生有很多回忆的闸门,过年就是其中一个。每逢年终岁末,这道闸门就会自动打开,小时候过年的情景哗啦啦地流出来。
苏东坡的《守岁》诗说,“欲知垂尽岁,有似赴壑蛇……况欲系其尾,虽勤知奈何”,把一年将尽说成一条长蛇只剩下一截尾巴,抓也抓不住,但“儿童强不睡,相守夜欢哗”,毕竟少年不知愁滋味,小孩总是欢天喜地盼过年。
我没有印象很深的“年”,大概每次过年都如板上走丸,哧溜一下就过去了。记得最牢的,就是过年一定要开心,我记事时起,学校、大队、公社政府以及各个单位,过年门头无一例外都是“欢度春节”四个大字。而大人也总是谆谆教诲,过年要穿新衣,讲好话,不能唉声叹气,如果新年哭鼻子,会被当作笑话,“新年大头流眼泪,识丑唔识丑(知不知羞)”。
过年就该否极泰来。平时好吃懒做的,快过年那几天也勤快得像一架十二级风中的风车,抹台擦桌,扫地洗窗,干得不亦乐乎。我最热衷的活,是把扫把绑在竹竿上,“横扫千军如卷席”,将房梁屋角的蜘蛛网统统扫除,感觉自己就像长坂坡上握着丈八蛇矛大喊“吾乃燕人张翼德也,谁敢与我决一死战!”的张飞。
干这种活一般从腊月二十四开始,我印象中好像那几天老天爷总是十分开眼,阳光灿烂。母亲“浑身披挂”,包着头巾,扎着围裙,戴着袖套,我和弟妺则像贴身的喽啰,听她指挥搬台移凳。太阳像手电筒一样,从窗棂照进来,飘浮的尘埃在一条光的通道里,像千千万万的孑孓翻滚。直到上高中,老师说物理上这叫“丁达尔现象”,让我没齿难忘。
新年特别忌讳给脸别人看。路上遇到谁,不管生张熟魏,都要打招呼;要是别人打招呼,一定要像一条生番薯一样,爽爽脆脆地应声。新年大头,叫人不应,意味着一年日子都不好过。所以叫一声不应,就要连叫几声,一声高似一声,像阿里巴巴非得把那门叫开不可。邻村有对疏堂叔侄特别讲“意头”,有一年初一清早,侄子路上遇到叔叔,不知道是耳背还是开小差,打招呼对方默然不应,擦身而过,两人竟因此结怨,一辈子彼此没再说过一句话。
过年这么多礼数,古人其实也啧有烦言。明代的文征明写过一首诗:
不求见面惟通谒,名纸朝来满敝庐。
我亦随人投数纸,世情嫌简不嫌虚。
当时风俗,新春拜年要互相登门投帖请安,文征明既是达官,又是名人,拜谒投帖的如雪花飞来,别人问候了,自己不能不随俗回礼,大概干扰到他读书作画,不由感慨这种只怕简慢不嫌虚应故事的世情。
过年贴对联是必不可少的一道工序,而且必得等到大年三十才贴。老屋门楼贴过的对联就像一本国家年谱,记得最早时多是从毛泽东的诗里摘录的,如“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那时候“文革”正轰轰烈烈,席卷城乡,小时候不明就里,觉得后面一副还挺贴切,因为父亲告诉我,“牺牲”的原意就是祭祖时的熟鸡熟鸭,这不正是过年的节奏吗?
其他记得还贴过“翻身不忘毛主席,致富感谢邓小平”。但我印象最深是有一年父亲自己撰写的一副:门外青山叠翠,庭前绿竹婆娑。在旁边守着父亲写对联的叔伯问“婆娑”什么意思,父亲一番解释,大家纷纷说好,因为老屋大门外头对着的正是这样一帧风景。至今乡人恍然大悟,对“有学问”的父亲颌首称赏那一幕历历如昨。
贴春联属于春节习俗,大年三十的团圆饭更是如假包换的传统,而且是最有粘合力的历史文化,既顺天理,又合人情。前几年全国“假日办”春节放七天长假,却悭吝地规定除夕当天还要上班,就像卖了一担青菜不肯饶两根葱。现在将假期作了调整,可谓从善如流,皆大欢喜。
时过境迁,我不记得那时候除夕的各种规例,却记得吃团圆饭时的诸多讲究。一大家子,十几口人,围坐在拼在一起的两张方桌,祖父祖母并坐上头,伯父伯母和父母如列座公卿分坐两旁,我们一班小孩从大到小,“一蟹不如一蟹”地依次入席,规规矩矩,像跑步时等待鸣枪,打猎时等待放狗。
一年难见一回的鸡鸭鱼肉摆上桌,它们都是在天之灵的列祖列宗们先享用过了的。大人不伸筷,小孩不能动手,作为晚辈,夹的第一箸菜,一定是递到长辈碗里。夹菜只能夹自己面前的,不能乱搅乱翻,更绝对不能在别人伸筷子时交叉伸出去。嘴巴含着饭时不能说话,看到大人碗里没了,晚辈要主动站起来帮添饭,添了饭要双手奉上。吃饭时不能舔筷子,也不能敲碗边——那是乞丐的饿相,但碗里的饭粒要扒干净——饭桌后面的墙上就贴着朱子家训: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如果自己先吃饱了,得像报数一样,挨个对比自己年长的人嘱咐一声“慢慢吃”才能离席,即使想着放鞭炮心痒难耐,也不能走远,要在一旁守着给长辈奉茶,除了长辈下了“大赦令”。要是最后只剩下某位长辈和自己没吃完,你还得装模作样,“度日如年”地耗着,一直等到长辈先放下筷子。只要还有人没吃完,绝对不能收拾碗筷,那叫逐客。
虽然并非钟鸣鼎食之家,但这些琐碎的规矩却是我从小接受的家教。虽然平时也讲究,只是到了过年,有如宇宙爆发,让人念念不忘。类似的规矩还有很多,比如年前一定要把借的钱物还清,大年初一不能扫地,长辈要给晚辈发红包,走路不能抢在大人前面,进到屋里不能戴帽子,对长辈不能直呼其名……正如我在那本《生于六十年代》中所说:“这些规矩有些是礼数,有些是禁忌,有些是礼数搅和着禁忌,是诗礼传家的日常教育,言传身教,培养着农村知书识礼的一代代人。”